魔法师
2010-05-14牛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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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魔法师橙子儿子
牛妞

一

母亲病故不久，我就被医生告知，如果继续抑郁下去，6年前的旧疾将会复发，有可能终生卧床。原来，厄运从来都不喜欢单独挑衅，它们酷爱群殴。

儿子自信地说：“我不会让你再发病，我要把快乐的你找回来，我是超级魔法师。”

“魔法师？张天师也没用！”我指着自己，“这是一台已经运转了30多年的老机器。车祸时，差点被碾成泥尘；生你时，又被开膛破肚；一场大病让它瘫痪了10个月，至今小腿麻木，手指僵硬。”

忽然，从穿衣镜里瞥见自己，不禁吓了一跳：那是我吗？头发干枯凌乱，神情惶惑，嘴角愁苦地耷拉下来，像极了祥林嫂。那个开朗乐观如艳阳天的我，到哪里去了？

我害怕再回到6年前的病床——头脑清醒，却只有眼珠能转动，一杯水也要借别人的手喂到口中。尤其是至爱的人猝然离去，夜半辗转，总觉得人生漫长乏味。

儿子上学去了，听见两道门都被关上，我的泪才缓缓流下来。

魔法师放学回来，满面喜悦：“我已问过同学了，他们的妈妈年龄都比你大，你最年轻了。”

我沉默着，他找到了我年轻的参照物，可并没有找回我对生活的热情。

二

魔法师打算，从改造我的虚拟形象入手。

在QQ商城，他用免费的东西装饰我。职业装、休闲装、运动服……一套套试穿。再就是发型、帽子、手袋，最后是宠物。他无比耐心，我却一次一次地打着哈欠。终于，他惊喜地叫起昏昏欲睡的我：“好了，妈妈，快来看现在的你！”

我终于看见了。现在的“我”，顶多有十七八岁的年纪，金黄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戴一顶俏皮的太阳帽，咧开嘴巴无所顾忌地笑。身后，紫色的樱花开成了海；脚边，卧着一只小狗。那一种逼人的青春，如斟满的葡萄酒，泼泼洒洒地漾出来，猩红地张扬着。那样的我，是可以唱着歌走遍大街小巷，跳着舞逛遍左邻右舍的。

魔法师在虚拟的世界里找回了年轻快乐的我，可是，我在现实的世界里滞留的时间更多一些。

三

第二天，我一睁眼，天已大亮。急忙去推儿子的房门——床铺整齐，人已不见。书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妈妈，你多睡一会儿，早餐在桌上。”

我睡眠极差，很容易被惊醒。洗漱，做早餐，出门，儿子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是如何才能够不吵醒我的？握着那杯温热的牛奶，我呆呆地想了很久。

进了办公室，对面的同事正在喝广告里热播的那种保健品。我打开包，骨碌碌，一个苹果、一个橙子就滚到了她脚下。同事弯腰去捡，忽然大笑起来。圆滚滚的麻皮橙子上面用水彩笔写着：“母后，多吃水果，哈哈！”旁边还画着个酷酷的灌篮小子，张开双臂抱住橙子。

她笑着笑着，眼圈就红了，第一次向我透露心事。她的儿子属于“啃老族”，经常几个月不同她说一句话，只在要钱的时候，才肯叫一声“喂”。她说很羡慕我被家人这样爱着。我瞠目结舌。她是标准的健康红颜，平时连小感冒都不得，私家车、名牌衣饰样样齐全，这样的人居然羡慕我！

一整天，只要想到那个灌篮小子，我就会不由自主地微笑。同事都说：“咦，今天用了什么化妆品？面色真好！”如果回答“用了个麻皮橙子”，她们会相信吗？我暗自发笑。

魔法师用一个橙子，找回了我的自信。

四

魔法师尽力地做着他能做的一切：每周拉我打乒乓球，去慢跑，甚至把口语老师奖励的爆炸糖带回家与我分吃。忽然想起，当年幼儿园午餐吃鸡翅，两岁半的儿子将鸡翅藏在白衬衣的袖子里，晚上带回来给我吃。至今记得，那只袖子上留下了一小片鹅黄色的油渍。

那天，打开儿子卧室的窗子透气，风一下子吹开了桌子上的日记本。我不经意地瞟过去。那一页，密密麻麻地记着压岁钱的开支。有一串账目我看不懂——陈涛：一个，微笑，两毛。王普：两个，大笑，一元。安顺佳：两个，无表情，零毛……

儿子回来，我首先道歉，说是西北风怂恿我看了他的日记，我保证，只看了一篇。他大笑着，原谅了我。我好奇地问：“那个账单是什么意思？”他爽朗地说：“我向全班同学征集笑话，根据你笑的程度给他们付钱。现在，有创意的新笑话已经越来越少了，大多是网上和杂志上重复的，我已经打算自己搞原创了。”

他大口大口地吃饭，一副天下无难事的样子。一口汤呛住了我，借着这阵咳嗽，我跑到卫生间，让泪水肆意而下。他请同学说笑话，然后记住，回来讲给我听，再按效果付费。这大约是他人生的第一笔投资了。原来，我的每一个笑容，都是他付出了代价的。那么，我有什么理由如此任性地忧郁下去呢？

魔法师令我清醒，并且，找回了我对生活的温柔之心。

五

寒流突然袭来，打开电视，正在播放新闻，说吐鲁番地区遭遇特大沙尘暴。我一惊，昨晚跟父亲通话时，他说今早要去那里看望一位多年前的朋友，还说，下午一到就给我打电话。现在天都黑了，还音信全无。我顿时耳鸣，口干，全身无力，这些症状正是上一次发病的前兆。

儿子劝我和他一起看电视，我明白，他的建议是正确的。现在，我必须分散注意力。有个频道正在播家庭剧，剧中那个老太太更年期综合征犯得厉害，极度偏激，胡搅蛮缠，竟然要打30多岁的儿子，歇斯底里，着实令人生厌。我气得大叫：“快换频道！”

儿子边换边说：“要是你变成那样，我就让你打。能有多痛？”

他语气淡淡的。我想起2000年的那场格林巴利综合征——我缠绵病榻，因为心情烦躁将茶杯掷向他，并推打他。他含泪笑道：“妈妈，你快好了，你已经有力气打人了！”那一年，他5岁。

我心里一热，却迁怒道：“又胡说！现在你都齐我眉毛了，到30岁，说不定有一米八了，我能够得着你才怪！”

他认真地说：“你放心，等你老了，等我有一米八高的时候，你生气想打人了，我可以蹲下来。”

他示范着蹲下来，把双手放在我的膝上，仰脸看着我。他的头发黑而硬，头顶有双旋儿。人们都说，这种孩子很犟，看来是真的——他执意而不顾一切地要找回从前的我。

我的双膝曾经完全失去知觉，此时，却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个11岁零3个月的男孩手心里的温暖。

风停了。楼道里有人在开门关门，外环路上，车来车往。这是一个热闹的尘世，你想要的，不想要的，都在里面。无论遇见了什么，生命，总有值得我们热爱的理由。

凌晨2点10分，父亲的电话终于来了，他已经安全抵达。火车在背风处滞留了4个小时，所有的手机都没有信号。那时，他最担心的就是我。听说我好好的，74岁的父亲哽咽着说：“我早就知道你是个坚强的孩子。”

小小魔法师最终找回了我的勇敢。拥有爱的魔法，他，无所不能。

（罗幕轻寒摘自《三峡文学》2009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