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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太危险了

送交者: 等边直角三角形[♂★★★★三儿★★★★♂] 于 2022-10-20 0:38 已读 471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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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太危险了

2010-02-11张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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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钟点工打扫卫生旅行团

张丛


我与妈妈最后一次出游是在几年前的夏天,我们一起去了青岛,跟料想的一样,整个过程里,我的妈妈始终都在抱怨,手里一直拿着一小罐酒精棉,没有任何乐趣可言。这就是为什么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抗拒与妈妈一起出游。那么多天朝夕相处,我们之间并没有像其他母女般的亲密感,我也很久没有与她睡在同一间房子里,所以心里的忐忑和局促让我自己都惊讶。现在想来,这次出游就好像是还了一笔多年来的债,让我今后心里可以得到些平静——说起来,我终于陪着妈妈出去玩了一次,陪她坐了她人生中的第一次飞机。


与妈妈一起出游,是一定要报旅行团的。在这之前,我已经当过很多年的背包客,住过很多次的青年旅馆,自己攒了机票钱坐十几个小时的飞机到欧洲,辗转挤在各种朋友的屋子里,用最少的钱玩乐。


她都知道这些,可是因为这些事情从未在她眼前发生过,所以她就只当不知道。对她来说,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太多艰难险阻,太多的欺骗,太多的暴力,太多的不可知因素,唯有旅行团是安全的,因为那是一个团体,妈妈习惯性地想与团体在一起。但是同时团体也让妈妈厌恶,她看不惯旅行团里的这个人那个人,从内心里来说,她讨厌与太多不认识的人待在一起,寒暄,在一个饭桌上吃饭。


从进宾馆开始妈妈就把她的那一罐酒精棉捏在手上——为了更舒适,我们已经报了很昂贵的团,住的也是非常好的宾馆,但是她始终坚持她的逻辑,那就是外面的东西是不可以用的。那些浆洗过的毛巾和浴衣她全都不用,一定要把装在塑料袋里自己的洗漱用品拿出来。她觉得外面的东西很脏,她甚至不想用宾馆里的马桶,谁知道之前这里住着的是什么样的人,谁知道是谁用过这里的马桶和浴缸。她带着牙刷、杯子、纸巾、消毒药水、拖鞋、毛巾、睡衣,把自己全副武装起来,刀枪不入。与她在一起住宾馆,我是绝对不能不穿睡衣就睡觉的,她觉得哪里都是脏的,包括床单,明明白得刺眼,她还是觉得是种威胁。


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是在对外面世界的极度不信任中度过的。她的这种不信任其实一直都有,一直都存在于她的生活中,已經形成了一种既定的秩序,长久以来都照着这样的秩序在运行,我早就见怪不怪。比如,她是绝对不会去银行的ATM机上取钱的,她觉得机器不安全,哪怕是取很小额的钱,她也要跑到银行去,站在柜台前面才行;买东西的时候,她也是绝对不会刷卡的,她还一直跟我唠叨叫我也不要刷卡,她说,你根本不会知道,他们到底刷走了你多少钱;家里三室一厅的房子,她根本不愿意去请一个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她害怕家里有一个外人,一个陌生人,她觉得陌生人会威胁到她的安全,她说如果家里有一个钟点工来打扫卫生,她需要时时刻刻地盯着这个人,这只会让她更累。于是我根本就不敢告诉她,我在外面租房子的时候,我把房子的钥匙都配给了钟点工,无非是希望她在我不在家的时候才来打扫卫生,这样对我来说才不会是一种打扰。我对外面的世界过分信任,简直是妈妈的反面。


而妈妈的这种不安全感,一旦脱离了她的生活环境,就被无限放大,她的所有警觉雷达都被打开,时刻处于一种警戒状态。每当导游带我们去一个景点,若需要买票,妈妈一定反复琢磨,她担心的并非这个景点值得不值得去,而是导游是不是在骗我们的钱。所有社会阴暗面的报道仿佛都存于她的心中,她就是一本活生生的安全手册,时刻提醒着那些我根本看不到的危险。晚上的海鲜大排档更是别想去,妈妈从来不会去那些看起来有点脏的地方吃饭。于是我们终于脱离了团体,我带着她在商业区的马路上游荡,结果居然去吃了一家杭州菜。她只吃她吃过的东西,对于新鲜的,她所不知道的东西,她都觉得危险,她已经不愿意再去尝试,那些能够让生活更轻松也更愉快的尝试,她全部不愿意去做。


现在想起来,从我很小的时候起,妈妈就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任何有关这个世界的美好,她只是反复地提醒我,这个世界是多么危险、可怕。马路上任何搭讪的人都不能理睬,没有人是值得信任的,每个人都是为了自己而活着的,只有家里是安全的,只有父母是不会伤害我的。我很奇怪为什么她这样的教育,却能够养育出我这样的孩子,大概是因为那些恐惧是她的恐惧,而不是我的。我不知道在她年轻的时候,她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她从来也不跟我说起这一部分,这也是她的安全措施之一。她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文革”是怎么样的,因为她觉得这不能说,她觉得对政治感兴趣是件很麻烦的事情。毕业后我去报社工作,她最担心的事情也是不要我跑任何与政治有关的新闻领域,不要触碰到政治。我知道,在她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块阴影,这个世界一定从某种程度上伤害过她,让她变成了现在的样子,畏首畏尾,像只蜗牛一样躲在自己所谓的安全堡垒里。


但是,我从未受到过任何伤害,这个世界一直善待于我,周围的人也都是善良的面孔,所以我不能理解和接受她的恐惧。因为那是她自己的恐惧,她生育了我,可是她不能够把她的恐惧也遗传给我,这是不公平的,我不需要去接受这些。


我希望她放下手里的酒精棉,与我一起到海边去吃一次海鲜排档,在那些脏兮兮的地方,吹吹海风,喝喝啤酒。我想告诉她,人生中有很多很多的快乐,有很多很多的微笑,还有很多很多善良的人。但是我真的不知道,我能不能告诉她这些,我不知道该怎么去驱散她心里的那块阴影。


(施雁摘自江苏文艺出版社《鲤·因爱之名》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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