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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大革命中“国家主人”农民是如何互相折腾的

送交者: 布南温[♂★★★声望勋衔13★★★♂] 于 2022-06-17 20:35 已读 877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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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吹不黑,我们寨子是边疆落后闭塞地方的小寨子,但是土地肥沃,物产丰富,自古没有发生过大饥荒,所以三年大饥荒时没有饿死人,文革中也没有整死过人,五八年大跃进,其他寨子的许多人逃到缅甸,我们寨子也没有人跑。


但是文革闹得最凶的那几年经常缺粮,而到1984年包产到户后,地还是那些地人还是那些人,却已经是家家粮满仓。


到现在我敢说我们寨子的老农民没有一个会去怀念人民公社!


一个都没有。


咱也不多说,看看我们寨子一个叫“李别”的积极分子当年表演就知道那时农民生存环境是怎么回事了。


如果谁怀念那时候农民是国家主人,请去朝鲜农村生活几年试试。


 


                  


李别不姓李, 姓 “恩”, 也就是银子的意思。他家虽姓银,却没有银子, 过去甚至穷得去讨饭。这在地广人稀土质肥沃的傣族地方, 实在不是光彩的事。到文革时讲究“越穷越革命”, “根正苗红”, 他家讨过饭的光荣经历自然是难得的财富,他便成了培养对象,先是生产队长,党小组长,最后是大队贫下中农协会主任, 简称 “贫协主任”。因他长得瘦弱,人们背地里都叫他 “贫血主任”。


当上“贫协主任”后,大队部有他一张办公桌,拿着17元的工资, 是半脱产干部。于是兴兴头头地背着草绿色小挎包, 里面装了 , 几份念不懂的文件, 以及能看得懂的傣文学习材料,到各村各寨去宣传毛泽东思想和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每到一个地方,开会学习的前后自然先要举行向领袖像请示汇报仪式。他便带头高喊“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完事之后马上严肃地尖叫一声“礼毕!”而且动作非常夸张地把胸脯一挺, 头猛往后一仰。就是这一声“礼毕!”和那挺胸突肚加上头猛往后仰的动作, 往往给庄严的仪式带来有趣的效果。因为他长得瘦小干瘪, 又没有受过军事训练, 样子又严肃认真, 结果就形成一个滑稽的画面,仿佛电影动画片里那些反面人物的动作。傣家人很善于在无聊中找乐趣,许多人仅仅因为看了他做“礼毕!”的表演, 便觉得参加他的会也不错。日子一久,人们很自然地把他的绰号从“贫血主任”变成了“李别”, 后又简化成 “老李”。有些下乡来的上级领导,不知底细也叫他老李同志,他尴尬地向来人解释一番。


公正的说, 李别没有做什么大坏事, 但有几个做法使村民厌恶,只不过迫于形势大家敢怒不敢言。


一是“叫工”。 因为他还要在我们寨子出工拿工分,所以主管“社员劳动积极性”,每天鸡叫头遍, 李别的哨子就“嘟唧唧”地尖叫起来, 比军队的紧急集合号还让人心慌。 接着是一连串的吼声传遍全寨每个角落:“出工罗! 男的去堆谷子, 女的去割稻。”一个小时左右还没有人出来。 他又叫: “不要睡懒觉罗!太阳快晒到屁股了。”等太阳从东山上笑呵呵地露出一个大红脸, 李别的叫工便带上了责骂的内容。


许多人听了就不高兴,尤其老人,便在屋里轻声回骂:“这父不教母不训的狗崽, 整天乱骂人,也不怕死后下割舌地狱。”接着叹气: 唉,大清早叫得鸡犬不宁, 谷魂都气跑了,粮食不减产才怪哩。


二是割资本主义尾巴。 李别隔三差五便领着大队, 公社干部来检查自留地, 自发地, 让人联想到电影里那些领着日本鬼子进村的汉奸。各家房前屋后的菜地是祖辈留下来的, 现在叫 自留地 到野外去新开一片荒地种点经济作物, 这叫 自发地, 严格规定不得超过人均几亩几分。否则是资本主义尾巴,要割。他家的菜地只种着几样蔬菜,而长势也像李别那样干瘪,一家人过的是真正清汤寡水的日子。屋里更是家徒四壁,用村民的话说,就是赶三条牛闯进去, 也不会踩到什么值钱的家具。人们弄不明白李别家吃得那么差,还哪里来那么大的精神,整天蹦跳个不停。


难得的是, 他的老母亲---芭过板, 也跟着儿子一起蹦跳。


每天早上叫过工之后,李别就坐在村边的大青树下等,旁边放着一个马蹄钟,谁先出工他就用傣文记在小本上, 注明几点几分钟。用来作为评选学大寨积极分子的依据。结果几乎每天都是芭过板出工最早,久而久之这老人又得了个“丫涛大寨(大寨婆婆)”的绰号。


丫涛大寨和李别母子二人带领全体社员学大寨是认真的。凡出早工, 做夜工, 爱护集体财产,处处都做出表率。可是社员的劳动积极性总是调动不起来,不要说电影里那种热火朝天的热闹场面见不到,仅仅出工的情形就让人看了着急;虽然每天天不亮就吹出工哨子,却几乎要等太阳升到竹竿那么高才把落伍兵似的社员队伍带到地里下田劳动。干不到两个小时又到了“天天读”时间, 学文件学毛著活动那是要深入到田头地角,是雷打不动的。大家于是呼呼拉拉集合在一起, 听李别宣讲文件。美中不足的是没有领袖像,无法做敬祝的仪式,也就看不到李别的精彩表演。


李别一如既往严肃认真地给全体社员训话:“我们要克服懒汉懦夫思想, 要学大寨人大干苦干的精神,把上级党委交给的生产任务超额完成好。向毛主席和党中央报喜。”讲完这些套话, 联系到实际他心里就来气了:“我们有这么多的地, 这么肥的田。为什么还要吃返销粮? 就是因为大家没有认真劳动,总是偸工减料,看看人家大寨,硬是把穷山恶水治成了良田。我们去向国家要返销粮, 大家不害羞吗? 真是像毛主席说的:人不要脸,鬼都害怕。”说得许多社员的耳朵就像灌进了热油。一些老社员心里可不服气:老子们以前不学大寨,仓里的粮食一年到头吃不完,还卖到腾冲哩。


当然这种想法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那可是真正的妄图复辟资本主义言论。


骂完了还得面对现实, 粮食不够,最起码有近一个月时间得靠返销粮,还得和队干部一起去向公社求。此地傣族不习惯吃杂粮,只认大米饭, 连稀饭都不吃,俗话说“一碗米也不喝稀饭。”上级领导看在各生产队在秋收时卖了那么多“余粮”给国家,公社粮仓也满,倒也不忍心让广大贫下中农喝稀饭,返销粮还是供给,同时督促下面的干部找出生产上不去的原因。


李别瘦小的脑袋想干了也找不出生产上不去的原因。想“让贫下中农吃二遍苦, 受二茬罪的修正主义路线”已被彻底清算;自己把阶级斗争的眼光睁得几乎占去全部瘦小的脸面,也没有发现破坏生产的地富反坏分子。上级的政策那么好, 路线那么正确, 为什么生产会停滞不前呢?


终于,上级领导号召搞“忆苦思甜活动。”这是那年代无数政治运动中的一个内容, 好比当今奥运会里的一个小项目。李别的兴头又鼓了起来:上级真是英明啊! 当我们要迷失方向的时候,总是及时给我们指出了前进的方向。


社员为什么劳动不积极?就是思想有问题嘛。没有认识社会主义的好处,生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今天的好日子是革命先烈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几乎每一塊土垈就有一滴烈士的鲜血。忘记过去的苦就是忘本, 就不会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 当然就不会好好地为社会主义出工出力。


想到这些他真是热血沸腾,仿佛自己就是电影里那些形象高大的主人公, 随着激昂的音乐声轰响起来, 披着衣服向光芒四射的太阳走去。


他马上叫队长布置安排“忆苦思甜活动。”第一步先吃“忆苦饭”,派几个姑娘采来几箩筐野菜,这种野菜实际上不错,清汤油煮吃又鲜又嫩。问题是掺上有点糠皮的碎米煮得灰黑, 就成了地道猪食。


那天会场中间粗木桌上摆着几大桶黑稠的“忆苦饭”, 厅正中挂着“忆苦思甜大会”几个字, 两边墙上贴着“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翻身不忘共产党”, “抓革命促生产”诸如此类的标语。那是几个昆明知青写的。全村男女老少都怀着好奇的心情穿着最破的衣服, 拿着平时不用的破碗集中到公房里, 等待着这场戏怎么开演。


李别先站到台子上,一改以往开会时的激动表情,枯瘦的脸板得像个装神弄鬼的巫师。声音低沉地说:“今天我们来开个忆苦思甜大会,大家先吃这忆苦饭, 想想在万恶的旧社会穷苦人民吃的是什么。”说完就动手盛了满满一碗黑稠的稀饭, 像捧着能治百病使人长生不老的草药似的,蹲在一边呼噜呼噜地吃将起来。 丫涛大寨也平静地走过去, 虔诚地盛了一碗慢慢吃着。


大家见状, 纷纷过去盛忆苦饭,眼神好奇中还有一种兴奋的成分, 声音也呜噜噜地飘起来。


只片刻的工夫,场上很快静了下来, 仿佛谁使了魔法一下子定住了大家的身子。当人们纷纷将饭扒进嘴里时, 一下子认识到什么叫 “苦饭”,稀饭里几乎不放油, 盐也放得很少, 那又苦又滑的东西溜进食道时, 吃惯了酸辣食品的肠胃立刻作出强烈反应——人人都有了想呕吐的感觉。但又不能吐出来,那样后果将不堪设想。人们强忍着, 闭着气慢慢吞咽, 脸上都有一种悲壮的表情, 有人甚至憋出眼泪。人们不是在骂万恶的旧社会, 而是在心里诅咒豹子咬老虎拖的李别来捉弄人。


还好队长似乎有先见之明,没有让煮多,一人一碗也就基本盛完了桶里的 “苦饭”。 大家忍气吞声吃完就静静地坐着听“诉苦。”


又是丫涛大寨先上场。人们没有料到平时默默地出早工, 拾到半截包谷也交回队部的丫涛大寨居然有这么好的口才,她声情並茂地讲述了当年带着李别兄妹几个讨饭的经过:如何在守田棚里过夜, 如何给景颇族头人放牛, 怎么熬病。 讲到动情处声泪俱下,许多妇女都跟着抽泣起来, 她们被这凄苦的剧情深深地打动了。这时李别和几个知青带头高喊口号, 反而给人一种捣乱剧场的感觉。


忆苦大会过了很久人们还在津津有味地议论,多年没有看傣剧,这样真实的悲惨故事实在太吸引人了, 巴不得天天有这样的诉苦会来让大家欣赏。


偏有一个老人不是用看戏的态度来欣赏这诉苦会, 而是当作反面教材来教育他的孙子。


他坐在火塘边教导他的几个孙子:“你们晓得李别家以前为什么去讨饭吗? 是因为好吃懒做害的。他家以前也有田有地,一家子不好好种田,不是上山打雀就是下河摸虾。田里的稻穗和狗尾巴草一样细,他爹还好赌,最后输掉所有的田产,还欠一屁股债,只好跑出去讨饭。这种事不晓得害羞,还要拿到大会上去讲,真是家风不改。你们千万不要学他家, 而要好好念书, 好好劳动。”


接着把李别家以前的种种笑话讲了出来, 引得几个孙子哈哈大笑。


不提防隔墙有耳,有个大烟鬼晚上睡不着觉, 出来闲逛,走到他家旁边,听着热闹, 便蹲在墙角听了半天,乐得把鸦片瘾也忘了。第二天立刻把那些笑话有声有色地传扬了出去。


李别没想到一场严肃的忆苦大会却把自己的家丑给抖落出来。立即追查, 很快就查到这个老人头上,于是作为现行反革命言论汇报了上去,罪名是“怀念旧社会,仇视社会主义, 想变天。”希望公社和大队召开批斗大会,这老人在寨子里有威望,平时也不是那种乱说乱动的人。更主要是大队支书又和家沾亲,这样就给公社做了些解释,公社就指示李别再调查, 等材料够了再开批斗会。


后来批斗会也没有开成,这事不了了之。


1976年夏我从初中毕业在家正式当社员群众等待升高中消息


9月毛主席去世李别母子表演如下大寨婆婆整天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李别在大会上悲愤又坚强地鼓励大家“不要伤心,党中央领导会管我们的,毛主席去世了,还有华副主席,王副主席领导我们,社会主义的江山是不会垮的!”


过了没多久华副主席把王副主席等人粉碎了于是李别又带着大家愤怒声讨“王张江姚四人邦”。


这年底我到县城读高中离开了我那夹皮沟故乡,以后又经历高考,上大学,再也无暇关心李别的表演。


1984年春节我回家探亲,那时已经包产到户,没人叫工,过节很悠闲,勤奋能干的人家已经不缺酒肉。


贫协已不存在,李别回家种地是个很安祥的老人再无革命热情


我父亲专门把粮仓打开让我看粮满仓的情形


说到李别父亲轻轻一笑“现在正常了,不要再议论他,有点可怜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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