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对毛泽东的感情历程

韩进

 

中国没有言论自由，中国人对毛泽东的感情历程到底是什么样的？由于官方只许说好，不许说坏，因此我们看到的多是谎言。具体到每个人当然各不相同，我在此介绍一下自己的经历。我的家庭成分先是贫农，后来改为下中农、中农，但始终不是被压迫专政的对象，从当时阶级斗争理论的角度看，我没有理由对毛泽东反感。

我成年后对中国人究竟是否真爱毛主席有怀疑，经常私下里询问年长者的真实态度。一些胆子大的人说生活最幸福的还是满清时代，官员少，自由，人也有吃有喝，生活水平不比毛泽东时代差。内蒙古呼和浩特地区，解放前冬天三四个月时间老百姓尽是玩，唱民歌，听说书。红色恐怖之下，被我问询的一些人也想努力说共产党的好话，他们能讲出来的只是不兵荒马乱了，没有土匪了，没有苛捐杂税了；其它的内容，没人能说出来。解放前农忙的时候，打短工也能一天挣30到50斤粮食，而共产党时代，劳动一年只能挣360斤毛粮。生产队年底分红时，总共一千多元就是四五百人能进口袋里的全年真实收入，平均每人一年到头的现金收入只有两三元钱。这是最基本的现实状况。

老农民都奇怪的是共产党一来，地里什么东西都没有了。野草野菜没有了，柴草树木都没有了。树木是大炼钢铁时砍完了，野草野菜怎么也都没有了呢？大家的认识是人口增长太多了，每天每个人都急吼吼地割草割菜捡柴火，有多少也不够。因此，搞计划生育的时候，大家心里都觉得不是完全没道理，整体上是支持政府这样做。直到邓小平上台包产到户，人吃饱饭了，野草野菜又有了，柴火也烧不完了，人们才明白：贫穷都是社会主义制度造成的！

自古以来最苦的时候是“三年自然灾害”，连逃荒要饭的可能也没有。这一点任何人都无异议。

对此我从1958年吃大食堂饭开始有清楚的记忆，每顿饭每人一碗半清汤玉米面糊糊，吃完饭，大人到地里干活儿走了，我们没到上学年龄的小孩子在墙根儿底下晒太阳，连站起来的力气也想省着。

说到对毛主席的感情，我生活在内蒙古地区，可能有些特殊。现在西藏闹独立，新疆闹独立，在反共的西方世界宣传之下，好像中国在压迫少数民族，其实这与事实肯定有误差。我的生活经历，是政府一直在照顾少数民族，若是两个人发生纠纷，大多数情况下政府会偏向少数民族一方；种种待遇不同，这里不细说，反正少数民族都是上等人，大汉族都是劣等人。我家乡有一个蒙古族男子，他的父亲是地主，土改时被枪毙了，就是这样的人，在1980年前后都敢公开扬言：“爷爷是蒙古族，（开汽车故意）撞死你也顶多判两年！……”如此嚣张，足见不同民族的社会地位差别有多大。

我作为劣等民族生活在社会底层，对毛泽东自然不会有好感。就我所接触到的汉族人，没有谁对毛主席很亲；而蒙古族想独立，谁都知道他们热爱的是乌兰夫。村里的汉族人，私下里言谈中也常常怀疑毛泽东是少数民族，所以才处处欺压汉族。

文革开始的时候，哥哥大串联回来带回来几个毛主席像章，纽扣大小，初次看见很喜欢。到后来泛滥起来，碗大的像章都有人戴，有的人满胸脯都是像章，这就让人反感了。没有歌曲，没有书籍报刊，旧歌曲不许唱，过去的书都烧掉了，只有语录歌和毛主席著作，天天举着红皮《语录》喊万岁，中学里最少一天四五次，甚至有时一天十几次搞早请示晚回报，一次仪式约15分钟，时间都这样浪费了，让人觉得十分屈辱，人格被践踏，没有尊严，这使我对毛泽东反感透了，当时的感觉像被人逼着吃屎！当然也可能有些人不是这样，比如习近平现在重新搞个人崇拜，可能他在早请示晚汇报的时候只有对毛主席的无限艳羡，大概他当时想的是“大丈夫当取而代之”，所以我的感觉只代表我自己。

我对文革时期那么多人发疯似的崇拜毛泽东觉得不可思议：1962年秋天刚刚红高粱或玉米吃饱饭，三四年功夫，就热爱毛主席全国人民要死要活的？脑子都坏了？我总觉得是大家都在装。真相应该是饿怕了，怕被饿死，而避免饿死的唯一出路就是爬到社会上层去，大家争相往上爬，于是争相表忠心。我当时年龄还小，对于成年人的疯狂存在“代沟”，后来我发现有些人是真爱毛泽东，是真崇拜；不过我发现所有这类人都有些蠢，没有一个聪明的，脑子里装的是泥浆。

许多人讥笑习近平念错字，其实这一点儿不奇怪。我们这一代人，不读错字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生活在几乎是寸草不生的荒漠中。1972年，找不到一本书读的我，大街上拣到一页杂志撕下来的纸，可能是村里北京知识青年扔的，我当宝贝似的反复读了两个月，内容是讲养鱼，按水的深度分上中下三层，选鱼的品种，投放鱼食，可以大幅度提高产量。现在看起来近似神话，当时我觉得是新科技。习近平说他读了很多书，可能他的情况特殊；据我所知，别说村干部没有闲功夫，连所有的成年农民包括四类分子，也天天晚上学习讨论也不允许你有胡思乱想的时间。那时候到大队部可以看报纸，但报纸上的内容都是毛主席万岁，硬着头皮也读不下去。

我是由于民族不平等和个人崇拜问题对毛泽东始终没好感。普通老百姓可能比我反感少一点儿。我认为毛泽东搞个人崇拜事实上就已经背叛了马列主义，极想去马列著作里找到真经。林彪9.13事件发生，我的内心里有快感，觉得真理更明朗了。

林彪没倒台的时候，善于看相的人都觉得林彪面相不厚道，是奸臣；只是敢于说出来的极少。及至林彪死了，人们反倒同情起他来。批“571工程纪要”的时候，人们反而认识到林彪是对的，毛泽东是错的，这时候对毛泽东的崇拜基本上没有了。此后大字不识的老农民也经常念叨起来：“毛老汉糊涂了……”

毛泽东发神经批修正主义，反对物质刺激，工厂没奖金，农民成年人每天记10分工。干与不干一个样儿，干多干少一个样儿。1972年，由于大家都磨洋工，磨到11月10日左右，硬是把一部分土豆甜菜冻在地里了。这种事，我们全大队五个生产队都发生了。家里过日子极度勤俭的农民不用说有多心疼，“社会主义制度不行，这是在作孽！……”此时连傻子也明白真理不在毛泽东那一边，但是谁也没办法。

到后来，干部再不敢极左了，遇到农活儿紧张时就搞“定额”，多干活儿就多挣工分，此后倒是再没把成熟的庄稼丢在地里过。这与上级的政策宽松了一些有关系，但下层老百姓不知道，只是有感觉。

中国人民都是屁民，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中央领导中谁是什么态度。但邓小平1973年复出后工厂给工人发过奖金，农民也感觉政策不那么左了。后来一批邓，批右倾翻案风，反而在民众中间树立了邓小平的崇高威信。粉碎四人帮后邓小平重新上台，根本原因就在这里。当时老百姓的态度是，凡是共产党推崇的人和事，肯定是坏的；凡是共产党批判的，肯定是好的。大家都认为这是基本定律，因此，凡是被毛主席打倒的人，老百姓就积极拥护他上台。

周恩来去世，天安门事件发生，所有对毛泽东不满的人都接收到了明确的信号：渴望改变现状的人多着呢，自己并不孤立！大家都希望变天。

生活一年不如一年，全国三分之一的生产队农民劳动一天收入不足一角钱。此时许多人嘴上不说，其实心里都在盼毛泽东死。他不死，中国人民只会越来越穷，穷得没饭吃，没裤子穿；他死了，或许会有改变。这一天，下午三时，我们正在场里翻晒小麦，队长带着一个小青年走过来，小青年大喊：“老王晏驾了！……”戏剧里皇帝死了总是说老王晏驾，但生活里遇到有人这样说，当时还是不敢往毛泽东头上想。好在惊愕中此时广播喇叭已经响起来了，播音员沉痛的声音告诉人们，千真万确，毛泽东逝世了！

那时候谁也不敢在脸上流露出高兴的神色，大家都沉默，阴着脸，不多说话。稍有不慎被人告一状，不死也得脱一层皮，犯不着。心里都在担忧，不知道未来是好是坏；当时的感情，真是喜忧参半。

那时候的歌曲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每个中国人都会唱。就算是亲爹娘吧，但久病床上，日日夜夜端屎倒尿，还要经常陪他说话，时不时洗身子，翻身，打针吃药，需要大家每一秒钟都看他的眼色，今天一个最高指示，明天一个最新指示，动不动还要发疯杀人整人搞运动，疑神疑鬼，这样的爹娘，谁受得了？

后来举行悼念活动，全村一千多人，排队在村南选了一块平地烧花圈，该应的景总是要应的。按理说，伟大领袖去世了，应该大家都痛哭、涕泪横飞才是，当时也确实是这么宣传的，但我们全村人只有一个人哭了，大声嚎啕了几嗓子。那是个年近50的妇女，是全村最有名的破鞋，据说男人只要拿两个馒头就可以和她睡觉。此时虽然大家仍然鄙视她，但她终究给全村人弥补了破绽，倘若日后有人查究政治动态，我们村总可以搪塞过去了。所以我当时还有些感激她。

当时我的真实想法，是相信天下即将大乱，只要邻近的地方有人揭竿而起，我就会瞒着家里人去投奔，学毛主席上井冈山，打游击！

1978年恢复高考我上了大学，在班里大多数都对毛泽东持批判的态度，有三四个拥护毛泽东的人被孤立，基本上没有人理睬；虽然我和那个主要代表人物住在同一个宿舍里，彼此也是黑着脸，几乎从来不说话。每当被迫对面相遇时，我总幻觉着是彼此端着刺刀四目相对在迎上来，马上就要捅进对方的胸膛。那时候，如果中央让人民公开讨论，投票，我估计支持打倒毛泽东的人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后来听说中央也是有许多人要打倒毛泽东的，只是被邓小平强力压制了。再后来广大干部一贪腐，贪官们认识到还是不打倒毛泽东对自己更有利，于是官方宣传舆论的调子就再不改变了。

控制舆论，没有言论自由，洗脑的效果就很容易显示出来了。至今还经常有人写文章，一本正经地、“有理有据”地论证毛泽东的伟大功绩。我一看到这种文章就恶心，仿佛看见了茅厕里蠕动的长尾巴蛆。

单从物质生活的角度说，毛泽东把中国人民害苦了，有些地方甚至全家人只有一条裤子穿，一个人出门，其他人就光屁股在家里坐着。这一点谁也否认不了。但就是这样的穷苦，官方编造的历史，却仍然要硬写成全国人民始终热爱毛主席，并且爱得要死要活。这能是历史的真相吗？傻子也明白。真相是，毛主席生前，大多数人舌头伸得老长老长，争着舔他的屁眼儿，谁舔着了，命运就会从此改变，飞黄腾达。至于真爱，看毛死后舆情迅速改变就知道了。拥护周总理，拥护华主席，只是许多人反毛的道具。

反共者爱把毛泽东及老一辈革命家说成是青面獠牙的恶魔，这种脸谱化的宣传让我很反感。我更愿意相信他们是有崇高理想的人，只是主观上没看清方向道路，客观上成了骗子。每个人的动机都不会那么纯白无瑕，既有公心，也有私心，只是勾兑的比例各不相同。说那些提着脑袋造反的人没有一点儿崇高理想，谁信啊？

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的存在与对立，是人类社会客观的基本现实。对于统治阶级来说，崇奉毛主席还是打倒毛主席，全看自己继续贪腐的政治需要。就拿俄罗斯普京来说，恢复俄罗斯大国地位的辉煌，也只是大财团继续贪腐国家的政治需要。普京不愿意直面大财团贪腐的现实，不想打掉大财团的饭碗，所以才打出国际竞争的旗帜转移民众视线，这是唯一的也是必然的选择。对统治阶级的伎俩信以为真的人，认为只有自己爱国，气势汹汹地到处声讨汉奸卖国贼，我估计他们的智商只有20，与猫狗差不多。

真正热爱毛主席的人不是没有，肯定真有。建国土改时分到土地的贫下中农，大部分热爱毛主席是真的，只是土地很快就收回去了，热爱也就消退了，能继续热爱的，只是那些社会地位提升了的人，在台上执政掌权的人，那些得到了好处的人。人性和狗性差不多，谁给肉吃就和谁亲。尽管台上的官员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但不管谁在台上都做出一副无限热爱毛主席的面孔，不仅如此，由于竞争的关系，每个官员还要努力争最爱毛主席的第一名交椅，争当毛主席的好学生，因此官方历史就永远是一种中国人民无限热爱毛主席的模样。

希特勒搞个人崇拜，能带领德国人打世界大战；毛泽东青出于蓝胜于蓝，把个人崇拜搞得登峰造极。这两个人都毫无疑问是天才。但正如空城计只能演一回，演第二次诸葛亮就要被司马懿活捉了；金三胖搞的那一套，今天就只有被中国人嘲笑的份儿，在中国人看来，朝鲜人好像都傻得出奇，那么拙劣的谎言都相信。

谁也想不到，历史真是循环的，今天，中国第二次文革的可能越来越大，个人崇拜的热潮汹涌澎湃，回首毛泽东的有关往事，就是现阶段我们最好能都做一做的彩排。屁民掌握不了自己的命运，彩排几遍总可以避免像张志新那样被割断喉咙。

二〇二二年五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