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父亲点歌，小提琴曲《金色的炉台上》。那是在文革期间的小阳春，1973年。他复出主持国家重点项目。父亲喜爱音乐，那天我们在收音机中听了小提琴独奏，有了《荒漠甘泉》的深刻印象和美好感觉，如第25秒处，如第1分30秒处。

视频在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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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爸爸讲那过去的故事 - 万吨水压机
马客
（一）彭浦机器厂的1200顿水压机
事业上的得意＝本事＋机遇。
1956年到1966年是父亲在事业上春风得意的十年。给父亲引领春风的是当时的院长兼党委书记方英。
听父亲说，这个方英还真是个人物。他是安徽桐城人，参加革命时是小学教员。但在新四军，解放军和志愿军中都担任军政主官。朝鲜停战时，是志愿军师长。我翻遍了手头的文献资料，都查不到这个方英，大概是无数个上校和大校中的一员而已。
方英转到地方上，带来了部队的风气，有利也有弊。弊者如他在院里推行新政“如厕军事化”，即工作八小时期间，每隔一两个时辰有值星干部吹哨，然后一大群门房伙头工程师技术员才能去洗手间方便。
新政没几天就夭折了，原因也很简单，平时如厕自由化时，泌尿系统都表现的很规律、很有定力、很有耐心。一旦军事化了，小肚子就时不时的开始情绪化起来。另外，真要贯彻如厕军事化，还得大大地开发厕所，因为哨子一响，厕满为患，那些跑的慢一步的在厕所外跺着脚、一脸孔啼笑皆非的缺氧表现。
但是方英作为军人作为设计院的党政一把手，他的贡献是经得起历史考验的。其中最独特的是在５７年反右时，父亲单位中的工程技术人员没一个戴上右派帽子。但是的但是，不到二年，方英跟着彭德怀一起倒霉地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最后进了监狱，到７７年才放了出来。有谁知道方英同志是否还健在？
方英的革命精神和作战原则的口头禅是“放的开，收的拢”。而父亲正好与这个安徽佬的“放收”胃口杠上开花碰糊了。
那是在１９５６年，复兴岛码头上有日本的赔偿机器－１２００吨水压机。说是机器，但实际上只是三个大部件的空壳，肚子里什么都没有。但这个玩意在当时是很急需的。市里作了安排，机器将安装在彭浦机器厂，设计任务落实在父亲他们院。
方英开会点将。
首当其冲的是院里的主任工程师，他是中央大学的高才生，４３年就拿到了物理和机械的双学士（他的夫人是我们医学院附属医院内科主任，带过我们）。主任工程师很慎重，说他没经验没把握。
方有点不满意。再点名，点到室主任，室主任是父亲的高班同学，他也很有分寸地跟着主任工程师的调子说话。
方英很不高兴了，扫视在座的，“这么说，我们就拿不下这个任务了罗？”
一片寂静中，父亲在后座不知深浅但很得罪人地发了言，说是应该能拿的下来。方英紧接着问父亲以前是否搞过类似设计。父亲回答说没有。方再问父亲有什么把握？父亲说，设计原理并不很复杂，齐齐哈尔的弗拉尔基重机有类似设备，去看一下就清楚了。
方特别高兴，当下拍了板，由父亲挂帅，主持设计。
父亲和主任工程师专程去了弗拉尔基重工，临行前，方英嘱咐，如有了决心，先挂个电话回家。
父亲和主任工程师在那里待了好几天。最后一天，父亲和主任工程师在招待所的双人房里，一人端好一木盆热水泡脚。
主任问，“有把握没有？”
父亲反问，“你呢？”
主任很老实，“我没有把握，你有把握就说有把握，没把握就说没把握，戏言不得的啊。”
父亲二愣子上山、跳河一闭眼，回答说，“有把握。”
年底，１２００吨自由锻造水压机在彭浦机器厂投入运行。１９５７年１月１日解放日报头版报导。此后，父亲成了党委书记方英“放的开，收的拢”的典型。
那年父亲３２岁。
 
（二）．江南造船厂的12000吨水压机
在机械工业界，认识方英的人不多。同样，如果不知道一机部副部长沈鸿，这也是一个小概率事件。
沈鸿的生涯有着传奇色彩，他是浙江峡石人，上海利用锁厂老板兼总工。抗战时，他带着他的机械和工人迁往后方，原定去的是大后方重庆，但撤到了武汉时，正好是八路军的平型关大捷，他去了一次八路军办事处，就被周恩来同志给迷住了，于是转了个弯，去了延安。
关于沈鸿的一生，估计国内应该有专门文献报导。父亲的职业生涯的轨迹与沈鸿接轨，是在１９５８年北戴河会议之后。
１９５８年８月１７日到３０日在北戴河召开的中共中央政治局的扩大会议，在中国现代史上有着极其重用的意义。政治局委员和各省、市、自治区党委第一书记以及政府各有关部门党组负责人出席了会议。
会议上充满了过份乐观的气氛，与会者认为或相信：“共产主义在我国的实现，已经不是什么遥远将来的事情了”。
会议讨论并通过了“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号召全党全民为生产１０７０万吨钢而奋斗”、“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以及“关于１９５９年计划和第二个五年计划的决定”。
在这些以后成为悲惨并笑不出的笑话般的众多决议、决定和会议文献中，至少有一个文献展现了具体而又实在的贡献，这就是一机部副部长沈鸿给毛泽东的一封信。
信的大意是：
万吨水压机是一个国家机械水平是否发达的标志，它在机械制造工业上有不可缺少的贡献。现在全世界只有１９台。……在１８世纪资本主义的英国，只念过三个月书的瓦特发明了蒸气机，在２０世纪的社会主义中国，我念过三年书，我相信我们一定能造出万吨水压机。
信的结尾是：我们要成为外国人眼中的外国人。
无疑，万吨水压机这样的项目和沈鸿这样的信，极对毛泽东的胃口。几天后，毛泽东到柯庆施主持的华东组，对在那里参加讨论的沈鸿说，他支持万吨水压机项目。并问沈鸿准备在哪里搞？沈鸿当然说是上海。毛转过脸对柯庆施说，要他大力支持万吨水压机的设计和制造。
北戴河会议后，沈鸿到了上海。
沈鸿先去彭浦机器厂看了１２００吨的日本货，随后沈鸿点名要见该机的设计工程师。那时父亲正忙着，院里派了另一个工程师参加会议。方英知道后，说，扯淡。那天，机电一局局长蒋涛带着父亲去上海大厦见沈鸿。在见面寒暄时，沈对蒋说，要他大力支持。蒋开玩笑，说，当了裤子也要保证工程的顺利进行。
沈鸿也笑了，说，“裤子就不要当了，”他指了指父亲，“这个人就留下了。”
当时在小会议室的另一个人，是沈鸿副部长的助手、后来的国家经委主任和航天工业部部长林宗棠。
四年后，１２０００吨自由锻造水压机在上海江南造船厂投入运行。为我国的成套电站、大型冶炼设备以及国防工业和基础工业的重要设备。。。。。。奠定了大件自由锻造的基础，她的贡献直到今天。
我家曾经挂过万吨水压机设计人员的两张里程碑的相片。
一张1958年项目启动时的，前排正中就座的是一个象赫鲁晓夫般的小个子，这是沈鸿，他右边是林宗棠，左边是父亲。
另一张是1962年项目竣工时的，在这个庞然大物前站着一排人座着一排人。父亲跟着沈鸿和林宗棠在前排就座。
那年，父亲３８岁。
有次与父亲喝酒，他很得意，说：万吨水压机之后，没有什么液压机械项目能难住他了。
 
（三）父亲与沈部长
水压机的那几年，周末父亲经常带我姐（那时七八上十岁）去加班。一次在走廊里，我姐遇到沈部长，俩人聊的兴高采烈，成了“朋友”。以后，我姐周末与父亲去加班，只要沈鸿在上海，她就在部长办公室做作业并与老头子捣糨糊。
部长一次开玩笑，让我姐有空跟父亲来北京他家做客。
此后父亲去北京项目会议，真的带姐姐去了，父亲住招待所，姐姐住部长家。回上海前，部长夫人说以后就来北京念书吧。
这还了得，姐姐是父亲贴身小棉袄。回到上海后，父亲周末再也不带姐姐去加班了。他生怕姐姐和部长建立了感情。据姐姐说，部长夫妇的亲和力非常。
1980年沈鸿的《12000吨锻造水压机》由机械出版社出版。
那时由主要负责同志签署重大专项的文章是集体主义的人间正道，如同屠呦呦老师获得的诺贝尔医学奖，多少人做的贡献，成百上千！
但父亲非常关注论文的发表。比如我博士毕业的论文，作为SCI杂志的封面文章发表，父亲收藏那期杂志，保存的很好很久。其实他根本不懂我的专业。
那时我还在上海读硕士，周末回家父亲和我喝小酒，说：水压机的操作控制系统、液压系统、主阀、立柱。。。。等主体都是他亲手设计的。他问我有没有必要直接写信给沈部长。文革以来，他们都没有联系。父亲有点后悔，应该早点联系部长，如今联系，是否有点太功利主义了？
父亲是很大度的人，但也特别看重“学术功名”。
我支持了父亲，引用了他对我的教诲，在进退两难走投无路的时候，就实话实说。后来父亲给部长写信，信中交代了他的真实想法，他为水压机做了贡献，希望能在论文中得到肯定。
1980年9月18日，沈鸿除了给父亲回信，挺有思考的也给父亲的单位写了信：关于XXX同志提出的要求是合理的。已告出版社在再版时应加上他的名字。此复，敬礼！
同时沈部长寄给了父亲的《12000吨锻造水压机》，扉页他签署：XXX同志留念。沈鸿一九八零年八月。
父亲如愿以偿，极大满足。遗憾的是，这本书没有再版。
三年前沈部长去世的消息传到美国，父亲流泪了。没有沈鸿，就没有万吨水压机。有了万吨水压机，父亲说，他这一辈子值了。
 
2001年2月15日
2022年3月23日修改

左起：1958年，父亲（右1）跟着沈鸿副部长（右2）及其助手林宗棠（右3）一起启动万吨水压机的设计，时年35岁。1962年，万吨水压机竣工投入使用。沈鸿（左5），林宗棠（左7），父亲（左8），时年39岁。
左起：沈鸿的回信，论著扉页上给父亲的题字，我姐去北京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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