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四川情结（十六终）我们大家永远都是四川人
2021年9月16日
楚夫子
	到了重庆，我们当然还是全家族共住吴师爷巷。那里宅院大，院墙高，院门很厚实。三楼有个海大的平台，可以观赏山城风景。记得夏天的夜晚，全家的孩子都聚在平台上乘凉，常有个远房的叔叔来给我们讲鬼故事。平台上是没有灯的，月光惨淡，在云中时隐时现。我们瞪眼看着那叔子的臉竖起耳朵听，会发现他的面孔忽尔变绿了，一时深绿，一时浅绿，脸型也会随着鬼故事的情节，一时愁苦如披头散发的梳头鬼，一时狰狞如张开血盆大口的夜叉，让我们害怕得全身僵硬，不敢再听下去，却又瞪大眼盼他讲出更恐怖的下文。
	我平生上过四所小学。重庆启明小学，是我上的第一所。我在那里读一上一下和二上，然后转学到汉口圣罗以小学。圣罗以是美国圣公会开办的。启明是美国卫理公会办的。卫理公会其实是从圣公会分裂出去的衍生物。在启明小学，我的级任老师是黄厚昭。她很喜欢我。在我离渝时，送了我一帧题着她姓名的小一寸登记照，我母亲和我保存至今。泛黄的照片上的黄老师，如读书的民国女子，三十来岁，蓄的短发，臉略寛，眼神温柔，敦厚的很。
	我母亲很细心，一直给我保留着从我上幼稚园起所有带老师评语的成绩单，带语文老师朱批的作文本，当然，还有毕业证、学位证书和奖状什么的。其中，在重庆启明小学，我就得了三张奖状，一上一张，一下一张，二上一张。此外，在民国三十八年（1949年）七月十五日，我曾因“品学兼优”得校长陈光荣颁发的奖状一张。后来，又获颁“模范儿童”称号，并得铜制的“模范儿童”胸章一块，奖状一幅。
	当时，全国硝烟四起，内战打的轰轰烈烈，民不聊生，但重庆的社会秩序总体还行。抗战八年，四川交的税全国第一，四川出的兵之多，也没一个省赶得上。但仗打完了，复员退伍的军人也很多，本省的，外省的，麕集重庆一地，难以疏散。可能国府对伤残士兵和下级军官抚恤不到位，或者根本就没有任何的优抚，重庆街头有很多游荡讨钱和挨家挨户讨饭的伤兵。国民政府迁都回南京之前，重庆军警宪特多，倒也没听说有复转军人和伤兵抢劫杀人的。只不过他们讨饭的方式过于生硬。只要是听见有人用鹅石板（大块的鹅卵石）狠命把大门砸得砰砰叭叭响的，一定是伤兵。我父母和叔叔婶娘们很同情那些抗战受伤的伤兵和光复退伍后得不到任何安置的前军人，命令门房听见鹅石板砸门讨饭的，一律开门，让厨房给他们做丰盛的饭菜吃。凡是缺胳膊断腿的，还给他们些钱。我受他们影响，在上学和放学路上，见到敞开胸膛用鹅石板狠狠砸自己胸膛砸得满胸发红发紫的可怜伤兵，只要兜里有零花钱，也一定递给他们。那时，重庆什么都贵，就是橘子便宜。橘子大下的时候，因为橘子易烂，难以储存，所以下河打橘子（成筐地买橘子），一大篓子川橘用不了几个小钱。我平常吃多了橘子就可以不吃饭，所以总以为伤兵吃橘子也可以解饿，要他们用那几个小钱去河里打橘子吃。现在写到这里想起来，都为那些为国为民受伤却得不到国府妥善照顾的兵们难过！
	重庆是个山城，多雾。大雾一起，天当然是见不着的，地也是白茫茫黑沙沙的一片，看啥子也看不清。一丈开外，除了雾，别想看见雾后有什么。好在那时滑竿多，很少有汽车，我们走路上学蹦蹦跳跳的，也不用担心被车撞倒。一天，我和比我大几个月的六哥一起去上学，怕迟到，在浓雾中一溜小跑，竟收脚不住，撞上了一个担担面担子，撞落两只空碗，碰地便碎！我吓死了。好在六哥平常是管事的霸王哥，主意多，兜里又有点儿钱，要赶路，連说“对不起”的时间都没有，便掏出兜里所有的钱，数也不数，一沓扔到担担面摊子上，然后继续拉着我往启明小学跑。我很佩服六哥的急智和担待，回家后跟我母亲说了这事。母亲还特地将六哥找来，表扬了他，加倍给了他钱作奖赏。但跟我说，损物还钱是应该的，但没有道歉，大不该。要我以后见着那小贩，一定要当面郑重其事道歉。
	问题是重庆挑着担子卖担担面的小贩太多，满城到处游走，不是有门面的坐贩，仓促中，又没认准小贩的相貌，哪里还找的着？时至今日，这声“对不起”仍在我肚里存着呢。我长大以后，去过多次重庆，心里还记得母亲讲过的话，盼能见到几个挑着担子卖担担面的小贩，却一个也没见着。现在要吃碗担担面，只有去馆子里吃。而且，那些馆子的装修，一年更比一年高雅，阔气。“担担面”已然成了“馆馆面”。看来，这声道歉今生今世是会烂在我肚皮里了！
	我父亲去世，按祖母（她老人家笃信观音菩萨）指示，我全家族大人小孩披麻戴孝在吴师爷巷大院搭台，请和尚来做了三天三夜的法事超度亡魂。不几天，武汉解放。重庆到武汉的空中航线和水上航道被国民党军阻隔，我们想回武汉却回不了，只有继续呆在重庆。
	就在这时，重庆两江汇流处的朝天门棚户区发生特大火灾，延烧房屋七千余栋，仅在街上摆放的民众尸体就多达六百多具，惨不忍睹。被瓦砾掩埋的死者更是不计其数。仓库里流出的燃油流入江面，水上的船只也尽皆起火，跳水而亡者，也是难以计数。
	火是从九月二日下午四点左右开始烧起来的，一连烧到次日上午十点钟才被扑灭，整整烧了十八个钟头！得知起火的时候，我们全家都跑到平台上看。只见大火呼隆隆烧红了半边天！看火势时，大人们很紧张，怕大火会祸及天伦厂的厂房和我们住的吴师爷巷。他们全都站在一起，听派出打探的佣人们回来报告道听途说的消息，向过火的地方指指点点，不断打电话到厂子里询问情况。看火的最佳位置都被大人占了，我们小孩只能挤在大人身子的缝隙里看，或者站在凳子上看。一个个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通红，直看到转钟，才被大人赶下楼去睡觉。大人们焦虑，通宵没下楼，担心厂子会受损失，就是睡，也睡不着么！他们就这么一直在平台上站着看，累了就坐一坐，哪里的火头再一炽亮，又伸出头去看，直到天亮，才十万火急往厂子里跑。幸而大火被砖头和大理石砌造的美丰银行和川盐银行挡隔住了，没延烧到天伦厂。否则，夹带着風烧过来，可就损失惨重了。这场大火，重庆实业界损失最大的是卢作孚的民生轮船公司。江面泊的船，岸边修的楼，全被大火吞没，剩下的，只有灰烬。七十多年过去了，这场九二大火灾到底是怎么烧起来的，众说纷纭，至今没有结论。
	重庆是十一月三十号解放的。海棠溪那边听得见枪声。我们全家闭门不出。听说败兵退出城之前有抢劫行为，但我家不在大街面上，窝在胡同里，没有被殃及。
	長江下水通航之后，我们大房和三房的所有老小，包括祖母，立即乘船返汉照顾生意。二房和四房，按我父亲遗命继续在渝坚持。四年后，四房全家也到汉口，与大房、三房一同打理蒸蒸日上的汉口天伦厂。二房仍驻守重庆厂。
	现在，我们汉阳王氏家族的大部，已不再四川。但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对四川都特别的感念。四川，张开她博大的胸怀热情收留了我们全家难民，使我们能在日寇铁蹄之外存活；四川，给了我们汉阳王氏家族大办实业的机遇和条件，使我们能在天府之国勃勃发展；四川，又慷慨地送我们出川，让我们把四川人的热情和慷慨带往新的地域。广而言之，不光抗战八年，全中国的人，有谁又能不感念四川的恩德的呢？从秦汉起，只要边逺不靖，只要国中有乱，四川便是中国的福地。我的四川情结，其实也是古今中外所有华夏人的四川情结。
	四川是个聚宝盆。她有三星堆灿烂的古文化。在外乱中，成百万的外乡人逃难汇聚到四川这聚宝盆中。在蜀乱后，成百万的外乡人又成建制地填满了四川这聚宝盆。四川人，其实是中国各地精华人物之荟萃。
	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四川人是值得无比骄傲的。因为，不管我们是否生在四川，我们大家永远都是四川人！
欲看前事，请点击下列链接：

我的四川情结（一）保路运动把我爷爷送进了鄂军都督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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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一）保路运动把我爷爷送进鄂军都督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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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一)保路运动把我爷爷送进鄂军都督府【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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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二）·黎、段、王三任大都督与我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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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三）·爷爷对抗北伐军助守武昌城四十余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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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四）·爷爷奉佛、抗洪、兴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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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五）·爷爷率全家三十余口逃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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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六）·我姜屋爹爹也沾上了四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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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七）入川之前我父母和我三位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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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八）日寇炸毁铺面促父母另谋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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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九）在重庆创建天伦制皂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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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十）支持抗战回馈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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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十一）抗战胜利出川返汉打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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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川情结（十二）汉口天伦+重庆天伦=无穷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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