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道路四（完）

四
诚如乌龟所说，由于执掌村子政权的动物们个个脾气暴躁，毫无耐心，虽然在力量上远远胜于那些弱小动物，但是他们不能善始善终，做事经常半途而废，因此，不到两年时间，他们终于在村子里呆不下去了。他们打算离开这儿，回到大森林里去。
村子一夜之间就解体了。狮子、熊、狼、猎狗、豹子、老虎、野猪这些野兽们临走之前拆毁了房屋和牢狱，捉住许多家禽打算带回森林。
临走前，他们把乌龟带到面前，问他：
“我们想带你一起回去，这两年来，你干的不错。”
“据我所知，您离开大森林已经很长时间了”乌龟说，“现在您想回去，可是您想过没有，森林里这么长时间没有动物居住，现在肯定被其他猛兽占领了。我觉得您的精力应该放在纠集实力雄厚的盟友帮您参加森林战争，您一定要夺回森林的领地，而不是把心思放在我们这些无足轻重的小角色身上，以免错失了家园。我们对您来说最多是一顿食物，几个笨手笨脚的奴隶，森林领地的意义就非同一般了。要知道，您回森林的时间拖得越久，霸占森林领地的那些野兽对森林的控制权就越牢固。如果您认为我们能帮得上您什么忙，那就错了。我们只能拖累您和您的朋友，耽搁您回去的日程，除非您愿意把我们驮在背上奔跑。我们的地位何等卑微，怎么能骑在你们背上坐享清福呢？所以，我希望您还是放了我们。也许，我们在其他地方看见您的朋友，还会帮您通风报信，让他们快速与您会合，返回森林，参加战斗。”
乌龟的一番言谈使狮子听了一直点头称道，老虎和黑熊也一致认为乌龟说的不无道理。
“你不会是因为想逃走，才花言巧语蒙骗我们吧？”狼在一旁问道
“如果我想骗你们，两年前就会骗你们，何必等到今日？其实我早就想告诫你们，咱们的森林家园应该有守卫者。只不过，若是我那样说，你们就会以为我耍花招。现在你们打算回去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这一点。那里毕竟也是我们的家园，有一天，我们也要回去。”
狮子和猛兽们相信了乌龟的话，放了那些飞禽和小动物，也放了他。
曾经与乌龟共患难并被其搭救的动物们，无不对乌龟感激万分。他们不忍心离开乌龟，让他一人前去比赛，便跟在他后面，与他一同上路。
乌龟担心这些动物途中还会遭其他动物伤害，索性暂时放弃了比赛。他留下来和诸动物一起建造了一个新的村子。待一切都安顿好以后，乌龟向朋友们道别了。
乌龟自知道路漫长，婉言谢绝了那些执意要陪他走一程的动物。
他继续独自踏上了比赛的征程。
又过了十年时间。此时，他为这场比赛已经整整花了三十年，按乌龟的速度每天走一公里算，他已经走了一万多公里，也就是说，他已经走了地球圆周的四分之一。这个旅程对任何一个行者来说都是漫长的。        
乌龟终于来到了喜马拉雅山山脚下。
此时此刻，那些曾经参加比赛的动物们，都落户在喜马拉雅山脚下。他们有的已经娶妻生子，有的已经老了，有的已经离开了尘世。认识乌龟的动物纷纷跑来为问候他，为他加油。
先于乌龟来到山脚下的兔子和麻雀也早就放弃了比赛。他们也和其他动物一起落户于此。只有青蛙还不时地望着高山，做祈祷的样子。
兔子见到乌龟来到山脚下，喜出望外，上前祝贺他：
“我早就说过，你是真正的比赛者。你居然能坚持这么久！？”
“你放弃了比赛？”乌龟问
“我试过无数次，这座山太高了，我爬不过去。”兔子说
“你试了多少次？”
“几百次吧。”
“到底是多少次？”乌龟问
“我也记不清了，总之是许多次。你认为你能翻越这座高山？”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会不停地试下去，直到翻过它为止。”
在一旁一直祈祷的青蛙看见乌龟来了，也凑到面前，对乌龟说：
“乌龟先生，在一千名选手中，就我所知，目前只剩下你我二人还在坚持比赛。我祝贺你能坚持到今天。”
“我也祝贺你。”乌龟说。
“凭我自己的力气，这么高的山我是无法翻越的。但是，我坚信上帝会通过圣灵帮我越过高山。
所以，虽然这十多年来，我并未爬高一步，但我一直在祈祷。我心中并未忘记比赛，也从未懈怠过。我相信圣灵早晚会看到我的虔诚，上帝会通过他的大能之手将我提升到坦途中。那时，我将赢得这场比赛的胜利。”
“我认为信仰是行动和矢志不渝的信念这两者的结合。圣灵是不会帮助只凭幻想进天国的人。”
“你认为我靠幻想才取得目前的成绩吗？你是这么认为的？”
“不，你恰恰是通过行动才取得现在的成就。你用你的脚步跨越了许多动物望而生畏的远途，我认为这才是信仰。但此时此刻，你为什么畏惧、裹足不前了呢？”
“你是说，我明知道自己会从高山上摔下来，还要攀爬？我明知道自己不会飞，还要飞翔？”
“在我看来，信念就是去成就不可能之事。去做可能之事，每个人都能做到。但是，做不可能之事，除了信仰者，无人堪当。”
“你所说的并不是信仰，而是疯狂。只有疯子才做根本不可能成功的事。”
“我认为信仰和疯狂是一回事。只有通过受苦，通过绝望和疯狂，信仰者才会迎来救恩。”乌龟说
“你是说，获得神恩是通过受罪了？”
“受罪是获得神恩的条件。除非你身上的痛苦引起神的同情，否则，他怎么会来帮助你呢？他不来，是因为你受的苦还不够，你有一丝懈怠，他就会失望地离开你。”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对上帝的虔诚了？”
“我相信你的虔诚，但不相信你的上帝。”
“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我至少不会愚蠢到自不量力的程度。”青蛙说着，离开了乌龟，又回到原处祈祷去了。
这时，乌龟内心深处的恶灵化身成蝙蝠飞到乌龟面前，对他说：
“自欺欺人的乌龟，也许别人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却骗不了我。你对青蛙张口闭口就是上帝，你以为你是信徒吗？你嘴上说，参加这场比赛不期盼任何奖赏，可是你心里一直在期待神恩。我告诉你，你大错特错了。这个世界是地狱，谁坚持正义，谁就会受到惩罚。这几十年来，你受的苦还不够吗？天地的重负把你的身躯压得几乎比早先扁了一半儿。你居然还到处宣讲你那套荒谬的理论，你想让其他人都和你一样受苦吗？你受苦绝不是为了减轻别人肩上的担子，而是为自己在上帝面前要恩惠。这是我知道的最阴险的期望。我观察灵魂细致入微，你怎么能逃得过我的眼睛。你比那些做恶者更贪婪、更可恶。他们只追求尘世的乐趣，而你却追求天上的果报。所以，我劝你还是放弃你的信念吧，你越是坚持这种信念，就表明你越贪婪，你将来就越会下地狱。”
“你动摇不了我的信念”乌龟说，“我曾经确实贪婪过，不过，那时因我意志薄弱，被痛苦压得喘不过气来。可是，我挺了过来。我对比赛已不报任何幻想，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放弃比赛。不，正因为我不再想比赛的结果，不再幻想天国，我反而走得更执着了。纵然魔鬼此时亲自来阻挡我，也会无功而返。”
“你真可怜，这场比赛对你来说如此重要，以至你已经疯了吗？”
“比赛只是生活的象征。起初，我们参加比赛是为了获得胜利、赢得尊严，因此孜孜以求，奋力拼搏，但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人才会明白，胜利和荣耀只是一个小小的奖赏。我们会意外地迎来大的奖赏，那就是神恩。神恩并非我们祈求而来，而是被我们无限的耐心逼迫出来。我们可能直到死亡那一刻看都看不到这个神恩，因为它或许在不经意间已经降临在我们身上。神灵从我们身上惊讶地看到了他自己的品性，出于敬畏，它不得不关注我们。上帝通过比赛，通过某个参赛者，通过某个形象世间万物表法。当我明白到这点时，我就知道自己已是真理的一部分。人们通过比赛认识真理和上帝，还有什么比这更宝贵的。所以，无论对谁来说，即使不参加这次比赛，在黑暗中，也有同样一条暗道需要每个人去行走。因此，每个人都无法逃脱比赛，只是形式不同，或早或迟而已。”
乌龟自此而悟道，也开始了他漫长的攀登高山的行为。
第一次，他只爬了十几米的斜坡，就滚落下来。
第二次，他又多爬了几米，不过，与近万米的高度相比，他的步子简直不值一提。
许多动物不忍看到乌龟一次次地从山上摔下来，便上前劝阻他。
“乌龟先生，您还是放弃吧。这座山是世界屋脊，山上空气寒冷，常年积雪，道路又滑又陡，就是云雀、羚羊也无法翻越它。您的毅力我们众所周知，但只凭毅力是无法翻越这座高山的。以您的条件和速度，就是再用几十年，连半山腰也到达不了。况且，您每次都会摔下来，这么下去，您早晚会摔死的。”
“只要我每一次比前一次爬得高一些，我就有希望能翻越高山。除非我再也爬不动了，我是不会放弃的。”乌龟说
乌龟又开始爬山。
第三次、第四次、第五次……每次他都爬得较前一次更高一些，更远一些。虽然高出的部分每次不过是一两米，有时甚至只有半米，但是，乌龟仍在坚持。
他每次摔下来再爬上去所花的时间也较前一次更久。
其他动物看乌龟如此执着，都纷纷摇头，对其感到无可奈何。麻雀和百灵鸟看到他摔下来的惨状，心疼起来，便飞到乌龟面前再次劝他：
“如果您想继续比赛，为什么不绕道而行？既然您前面是死胡同，何必在此浪费时间呢？”
“高山只是障碍，并不是不可逾越。它是赛程的一部分，他的方向与比赛的终点是一致的，我必须翻越它，才能到达真正的终点。我不能因为无法翻越它就离开这个方向。绕过它，就等于绕过了比赛。
如果最后我确实不能翻越这座高山，那说明，我的能力至此并无多余；但如果我绕过这座高山，就说明我在偷懒，对比赛不忠，其实是放弃比赛。这前后两者是有区别的。”
麻雀和百灵鸟见乌龟矢志不渝，也不再劝他。
抱着这个巨大的信念和无限的耐心，乌龟又开始了攀爬。
春夏秋冬轮流交替，花谢了，又开了。草绿了，又黄了。黄毛狼下了小狼崽，山上的溪流都干涸了，乌龟还是不改初衷。
后来，再有动物从乌龟身边经过，都用一种怜悯的口吻叹息道：
“看来，乌龟先生真是疯了。”
十次，百次，千次，万次的攀爬、跌摔，乌龟渐渐掌握了许多攀越的技巧，长年的经验积累，他已经很少再摔下来，每次下滑时都能及时卡在山缝儿或石块旁，不致前功尽弃。时间久了，他身上的硬壳已经磨薄了一层，浑身是伤，肉体受尽了折磨。
在攀爬过程中，虽然乌龟从未灰心沮丧，但他自知，要想翻越高山，仅凭一腔热血绝不能实现。他已经做好了失败的心理准备。
圣灵化作一只飞蛾停在乌龟身边，考验他说：
“你何必这么认真呢？要知道，这场比赛并非人生的全部，你在此荒废了你的整个一生，这值得吗？”
“飞蛾”乌龟对他说：“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什么？”飞蛾问
“相信我已经发现了上帝。”
“上帝？”飞蛾问“比赛与上帝有何关系？”
“这场比赛正是上帝交到我们手里的。它掩藏着另一个人生。人们错看了比赛，以为它只是生活的一个事件，一个插曲。在我看来，这场比赛就是生活本身，就是连接两个不同时空、连接生死、连接灵魂与肉体的链条。只有坚持到最后一刻的人才能认识到这一点。从这一点来说，比赛对我来说已经结束了。我可以随时放弃比赛。”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在攀爬？”飞蛾问。
“因为上帝还不相信我，他还要考验我。现在，我要战胜的已经不是比赛的征途，而是上帝。我要征服上帝，让他惊愕于我的耐心，从而为我的未来铺平道路。那时，我将不再跋涉，而是自由地飞翔于上帝之国。古人说得好：‘君子息焉，小人伏焉。’这就是我的将来。”
飞蛾飞走了。上帝从座上惊起，朝下界望去，他一眼便看见了那只乌龟。
“古有愚公，今有此龟。愤我者，非此二者莫属也。”上帝说罢，又朝圣灵低语了几句，便离座而去。
五十年过去了，乌龟攀爬世界屋脊一共九千五百零一次，每一次，他都较之以前更进一步。他后背的龟甲已经破裂得所剩无几，头顶也被树木和荆棘磨平了。他的脖子上印着一道道伤痕，四只脚趾已经变了形。
又是五十年过去了，乌龟终于累得停下了脚步。那时，他已经看到了山顶。乌龟从离开森林，穿越第一平原，到达大河，又继续穿越平原，被困在狮子统治的村子里，而后继续穿越平原，到达世界屋脊，以及攀爬世界屋脊所用的时间如下：
穿越森林用时一年。
穿越第一段平原用时四年。
横渡大河继续穿越平原至村子用时十年。
被困于狮子之村以及帮助诸动物重建家园五年
离开村子继续穿越平原直至到达世界屋脊前用时十年。
攀爬世界屋脊七十年
乌龟前后共用一百年时间。他终于翻越了世界屋脊。当他来到山脚下，这时乌龟已经很老了。他自知将不久人世。虽然他翻越了世界屋脊，穿越了上万公里的路途，但他知道，比赛还未结束。因为象征胜利的锦旗和大树还未出现。
但是，他已经不再执迷于最后的启示。
“看不见胜利之树又如何？”乌龟暗自说道，“这一生我走得何其坚定，何其踏实。”
来自乌龟心底的圣灵告诉他，上帝并不存在，比赛没有终点，没有结束的时刻。让乌龟坚持下去的并不是他相信可以见到圣颜，可以得到神恩，而是一种奇怪的魔力，是信仰。
乌龟未到达终点就死在了半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