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龟的道路三

三
又过了很长时间，一只麻雀飞过乌龟的头顶。他看到乌龟还在孜孜不倦地跑着，感到非常吃惊。
“乌龟先生，你跑了多久了？”
“三年了。”乌龟说
“真是直难以置信。按理说，我的速度比你快多了，你怎么会跑在我前面呢？”
乌龟没有回答他。因为这些问题对他来说毫无意义。
“我听回来的驴子说，我们才刚刚穿过一半儿平原，前方还有一座高山，那是世界屋脊。所有动物都在那儿受阻了。”
“我认为前方还有更难逾越的障碍。”乌龟说
“这怎么可能？如果真像你说的，谁能赢得这场比赛呢？”麻雀说
“没有人能赢得比赛。”乌龟说
“明知道无法赢得比赛，你为什么还在坚持？”
“我只在乎比赛，至于是否能赢，并不是我关心的。”
“我真不懂你”说着，麻雀飞走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一只兔子从后面跑来。
“看你跑了这么远的路，真让人肃然起敬。”兔子说
“这算不了什么，在我前面有许多动物。”乌龟说
“我觉得你比他们强。你的身体条件最差，可以说最不适合奔跑，可你已经跑了二千多公里的路。在我看来，你已经胜利了。”
“不，我应该跑得再快些。”
“你这样匀速地跑，看上去真是优美。”
乌龟微微一笑，没说什么。
“我知道前面有许多选手，但到目前为止，我认为你是我在这场比赛中最强大的对手。别的选手我不管，因为我从来就没把他们放在眼里，虽然他们暂时领先于我。只要想一想他们天性的那种急躁劲儿，那种不能持之以恒的禀性，就没有什么可畏惧的了。所以，即使并没有世界屋脊挡住他们的去路，我也毫不担心他们会胜过我。但是你却不一样。从你的步伐就能看出，你的心静如止水。你早就从这场比赛中超脱出去了。你才是真正的高手。”
“不，你错了”乌龟说，“我不想超脱比赛，相反，如果我毫无痛苦地在参加比赛，我倒有可能早就放弃了比赛。你只看到了我表面的安静，而实际上，我快被这场比赛压垮了。只不过，我还在强撑着罢了。这场比赛对我来说从一开始就是忍受痛苦和磨难，因此，与其说我是在参加比赛，还不如说我是在忍受痛苦而已。所以，不要把我当成你的竞争对手。还有，我认为你轻视了前面的选手，他们既有耐心，又有实力。我觉得他们几乎已经走完了三分之二的路途。能走这么远，就意味着他们是胜利者。他们了解比赛，认真地对待比赛，积极地克服比赛中的艰难。他们不急于求成，又懂得如何保存实力。我认为无论在天赋，还是在意志上，他们都比你我有优势，你应该去超越他们。”
“我无法相信你的话，如果你不想战胜别人，为什么会不惜一切，坚持了这么多年还在跑呢？”
“我认为，每个选手不仅此时此刻，这一生都是在和他自己赛跑。你的竞争对手实际上并不存在。其他成员在你之前或之后，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应跑在自己前面。”
“这种话我听多了，我觉得你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看来你已经放弃了比赛，我也确实找错了竞争对手。”
说着，兔子也离开了乌龟，跑到前面去了。
 
乌龟继续在广袤的平原上行走。那时，他已经走了整整五年。
当暴雨和冰雹打在他头上，狂风肆虐地横扫他的身体时，他既无遮避，又无告慰。疼痛和辛酸使他情不自禁地流出泪水；当他仰天长视苍穹，低头放眼大地，他既看不到目标，又毫无退路。他的意志也经常动摇，但却从未停下脚步。他的每一脚步都受那种连他自己也不相信，甚至毫不理解的疯狂驱使。他越是感到躯体的重负，道路的艰难，就越感觉他的灵魂已近破碎，因为，他并不像青蛙和兔子那些信徒，坚信上帝可以救他，并给他以补偿。他信仰的是另一个上帝，那个上帝打击他、试图摧毁他的意志，无限延长他的道路，迫使他放弃斗争，让他在绝望和痛苦中不断地屈服于上帝。
在路上，他看到许多动物沿途返回森林。他们看见乌龟还在奔跑，就讥笑他，侮辱他，戏弄他。动物们朝他扔石子，用脚踢他，甚至阻止他前进，把他弄回原来的地方，让他一次次地重复同一段道路。无论他们怎么戏弄乌龟，乌龟都默默地忍受着，直到他们自行放弃这些行为。那些动物对乌龟说，比赛早就结束了，劝他赶快回去，不要在荒凉的平原上徒劳地奔跑。乌龟丝毫没受他们的影响，还是依然故我。
还在坚持比赛的成员，他们早在三、四前年就到达了世界屋脊。所有的选手都被那座最高峰阻挡住了。他们寄居在喜马拉雅山脚下，共同商议，想尽办法，要翻越那座高山。
而那些提前退出比赛的成员，有因旅途本身的不确定性而退出的；有因身体条件欠佳而退出的，有因路途艰难、遥远而退出的，有因无法忍受旅途的寂寞、孤独而退出的。正像乌龟所意识到的，所有到达世界屋脊的动物，无不或是因为身体条件的优越，比如马，或者因为机智、果敢，比如猴子，布谷鸟，或者因为坚韧不拨的意志，比如牛、大象和鸽子。这些动物渐渐地领悟了比赛的真正含义，知晓了比赛的艰难，也明白了这场比赛实际上是对他们一生的考验。他们在比赛中既领略了其他动物的风采、品格、优点，也了解了自己的缺陷。他们还游览了广阔的天地，看到了以前不曾见过的风景。
云雀飞了七七四十九天，每天飞越一次喜马拉雅山，最终未能飞过而放弃。鹞鹰、鸽子、百灵鸟、大雁和乌鸦，只试飞了几次，连山峰的一半儿都未到达，就放弃了。他们不得不改变方向，绕道而行。
绕道飞行意味着违反了比赛规则。然而，他们早就把这一点忘了。
狮子、豹子、狼、黑熊、马、羚羊，他们只爬到半山腰，由于受不了严寒，不得不下山。并非这些动物缺乏意志力，而是山上到处白雪皑皑，气压过低，他们完全不适应山上的气候，被迫下山。他们也只得另辟蹊径。其中受了伤的鹿、斑马和羚羊，退出了比赛。
另外一些小动物甚至连试一试的勇气都没有，全都尾随大部队绕道而行了。
只有青蛙以及后来的兔子和麻雀还留在喜马拉雅山下。他们自知无法翻越高山，便坐下来祈祷圣灵帮助他们翻越高山。
而此时，乌龟还在广袤的平原上爬行着。他的速度太慢了，为这场比赛他已走了十年。
从喜马拉雅山回来的斑马遇到乌龟，对他说：
“你怎么还在跑，所有选手都退出了比赛。”
“为什么？比赛还没有结束。”乌龟说
“据说，即使翻过喜马拉雅山，前面还有段更长的距离。这场比赛恐怕是个骗局，因为根本就没有终点。”斑马说
“你为什么相信没有终点，而不相信有终点呢？”乌龟说
“因为到此为止，还没有一个参赛者到达终点。”
“你怎么知道没有呢？”
“如果有胜利者，那么，肯定会有组委会的成员通知我们比赛已经结束了。但到目前为止，我们并没有接到这样的通知。”
“是啊，你自己也承认并没接到比赛结束的通知。也就是说，比赛并没有结束，终点还在等着我们。不能因为没有参赛者到达终点就怀疑终点的存在。鸽子作为组委会的成员，他们一直在我们头顶飞过。既然他们可以在起点和终点之间来回往返，就证明，终点并非虚设。”
“可是我们已经为此付出了十年的时光。这代价太大了。起初，我也相信这是场艰难的比赛，但是，我认为只要坚持下去，总能跑到终点。现在看来我错了，这场比赛耗时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它的赛程也非我们能猜测。如果有谁向我表明目标已经不远了，这会给我信心，使我坚持下去。但从始至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是场值得信赖的比赛，比赛的中途没有设置标识，没有方向指示，关于目的地的说法也模棱两可，根本不像合法的声明，倒像个传说。除了一棵大树，一面锦旗，组织者不向我们透露关于目的地的其他细节。这简直太荒谬了，而几乎所有的动物都不假思索地相信了这份公告。要知道，为了这场突如其来的比赛，我们把自己的一生都搭进去了。”
“如果你是为这场比赛而生，为这场比赛而死的呢？”
“有这种想法的人一定是疯了。这只是场比赛而已。我们的不幸之处就在于对它抱的期望太大了。”
斑马沮丧地离开了乌龟，他未回到森林就死在了中途。
 
又过了十年，那些因为绕路而行的骆驼、大象、马、和牛，他们绕过了喜马拉雅山，走进一片坦途。不过，他们一直也未走回正道，而是离目标越来越远，走向了西方的欧洲。他们失去了方向感，毫无目的地在平原上游荡，过起了流浪的生活。
其他退出比赛的成员，大多数并未返回家园。因为他们已经太老了，他们驻扎在平原或丘陵地带，在那里安家落户。
渐渐地，他们融入了新的生活，忘记了比赛。
仅剩的几个比赛成员（包括那些离开正道的选手）还在孜孜以求地行走。他们是两匹马，一只骆驼，一只鸽子，一条蛇，一只青蛙，一只兔子，和一只麻雀。
比赛进行到第十五个年头时，乌龟来到一个村庄。那个村庄是由退出比赛的动物成员和当地的一些动物共同组建的。当地村民们一致选举狮子为村长，选举老虎、狼、熊、鬣狗为村政府行政官员。与其说这是民主选举，不如说是这些野兽挟持当地弱小居民，强迫他们做奴隶，才获得了村子的统治权，勉强组建了一个村子。被挟持的动物成员有鹅、狗、鸡、牛、马、驴、松鼠、鹿、野兔、山羊、绵羊、鸭子、猪等等。
当乌龟经过这个村子时，驴偷偷地跑来见乌龟，对他说：
“乌龟先生，您能停下来救救我们吗？”
“发生了什么事？”乌龟问道
“我们被狮子抓起来，在村子里做苦役，你想办法救救我们吧。”
“他们太强大了，我怎么救你们呢？”乌龟说
“你不是因为怕耽误你的比赛而不帮助我们吧？”驴说
“哪里”乌龟说，“我和你们一样，对这些野兽毫无办法。不过，我可以和你一同前去对他们进行口诛笔伐，如果用语言就能击败他们，那再好不过了。”
“这太好了。”驴说。他带着乌龟来见狮子。
还未进到狮子的营帐内，一群鬣狗就把乌龟和驴捉住，押到狮子面前。
“你来干什么？乌龟先生？”狮子问
“我听说你们扣押了一些动物”乌龟说，“你们没有权力挟持他们。”
“这不关你的事。”狮子说
“你以为这是在大森林吗？这是比赛途中，是
“好大的口气，当初我倒没在意过你”狮子说，“是否回大森林，我自有定夺，不需要你对我指手划脚。我听说你还在比赛，不是还有几匹马、几只兔子什么的也在坚持吗？据说他们已经快到终点了，若不想找麻烦，赶快离开这儿干自己的事去。”
其他的执政官听后哈哈大笑起来。
“我以为经过这场比赛的洗礼，你们已经痛改前非，不再行凶作恶，没想到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乌龟说
“我看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侮辱村长，来人，把他们拿下。”豹子在旁边下令道。
“什么村长，一群乌合之众。”驴子说
一群鬣狗把乌龟和驴捆住，他们被带到牢房里，和驴子、公鸡以及山羊关在一起。这些动物都是因为不同程度地反抗过狮子被关押起来。
驴子对他说：“真是对不起，乌龟先生。没想到连累了您。”
“不能帮你们，我感到很遗憾。”乌龟说
“我们心里很不安，因为耽搁了您的比赛。”其他动物说
“比赛根本不算什么？”乌龟说
“怎么会呢？我们听说您为此已经坚持了快二十年。”
“朋友有难，我不能袖手旁观。”乌龟说
“真是对不起您，以前我们还曾嘲笑过您，甚至认为您参加比赛只是为了得奖。没想到您为了朋友可以放弃比赛。”
“我要留下来和你们一同做奴隶，直到战胜那些恶霸为止。”乌龟说
从那儿以后，乌龟每天都做驴拉磨的工作。他的脖子上系着粗粗的绳索，四只脚上系着锁链，围着一块大石磨不停地转着。
时间长了，他的脖子被勒出一道深深的血痕。他的脊背被压得塌陷下去，形成一个凹槽。他每天遭受烈日暴晒、鬣狗的皮鞭的抽打和上至狮子，下至蝙蝠、蝗虫的侮辱谩骂。然而这一切都不能动摇乌龟的信念。
他认为这一切都是比赛行程的一部分。即使他每天都围着圆盘绕圈，他也不认为这改变了比赛的方向。相反，如果他不去帮助那些弱小的动物，而继续坚持比赛，倒认为是误入歧途。
当他拉着石磨围着圆盘一步一步地行走时，他知道，痛苦或不幸很容易让一个人放弃信念，艰难和曲折很容易摧毁一个人的意志。坚持信念的困难之处并不是在坦途和平静中，而是在不幸和受苦中。谁能在不幸中仍坚持正义，谁的信念才经得起考验。他也时常想停下脚步，退出枷锁，跑到自由的跑道上去。但是，正义感召唤着他。他认为比赛的终点和正义之路是在同一个方向上。
“乌龟先生，听说您一直想赢得这场比赛，有这回事吗？”猎狗和狼在一旁戏谑道
“有这么回事。”乌龟毫不避讳
“真可惜，现在你没办法参加比赛了。”
“比赛永远不会结束。”乌龟说
“难道你还想着比赛的事？”鬣狗说
“我从未放弃过比赛。即使此时此刻，我也在朝终点迈进。”
“真可笑，你不是在原地踏步吗？”
“在你们看来，我是在原地踏步。但是在上帝眼里，我的每一步都离终点更近了。”
“上帝？谁是上帝？”鬣狗们笑道
乌龟扭过头去，不再搭理他们。
“真是一只倔强的乌龟，而且愚蠢，居然相信上帝。我看你还是把这些疯言疯语留给狱中的朋友吧，我们可不喜欢听这些。”鬣狗们说。
白天，乌龟受奴役于村子的霸权势力，夜晚，就和那些白天受同样折磨的弱小动物相依相傍。
“给我们讲讲您的比赛吧”狱中的鸭子问乌龟
“大家都参加了比赛，应该都知道比赛很枯燥，也很艰苦。”乌龟说
“我们觉得您的比赛与众不同。您如此投入，以至经常忘我，您一定对这场比赛有不同的看法，给我们讲讲您的看法吧。”大家说。
“我认为比赛行程再远也是有限的，也就是说，如果道路是一片坦途，每个选手都会轻而易举地赢得比赛，重要的并不是超过别人，而是走完自己的那段路。道路以外的困难更难克服，比赛选手自身的困难更难克服。许多动物过早退出比赛，他们并非败给道路，而是败于自己。”
“您不觉得这场比赛太不公平了吗？您走的太慢了。”
“我不认为我走的慢。我一直在做匀速运动。我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赛程所要求的。即使白天在这里磨磨，夜晚与你们聊天，这也并不是耽搁时间。在我看来，这是比赛所要求的最重要的一环。我一直向着太阳落去的方向行驶，而这个方向，有时并非肉眼所能察觉。为此，在此耽搁一年又算得了什么。山川和大海纵然茫茫高深，如果我一直坚持下去，必能穿越它们。我唯独怕自己丧失信念，迷失方向，被自我遗弃。”
“如果狮子一直将您困在这儿，不放您参加比赛呢？您空有一翻志气又能如何？”
“他做不到这一点。因为他缺乏耐心。他要么放我离开这儿，要么先我离开这个世界。他不能永远囚禁我。我曾经答应过你们，要战胜这些恶霸，当他离开村子时，就是我们胜利的时候。”
“如果他的继承人，他的子孙后代继续囚禁您呢？”
“他的后代也会死去。”
“可是您凭什么以为自己会活得比他们都长？”
“因为我的心除了正义之路别无旁骛。”
“即使您活得再久，总有死的一天，如果那时您还是不自由的呢？”
“为真理而死，对我来说，就是赢得比赛。”
大家听了乌龟的话，为他鼓起了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