赠白马王彪·并序
曹植 〔两汉〕
黄初四年五月，白马王、任城王与余俱朝京师、会节气。到洛阳，任城王薨。至七月，与白马王还国。后有司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意毒恨之。盖以大别在数日，是用自剖，与王辞焉，愤而成篇。
谒帝承明庐，逝将归旧疆。清晨发皇邑，日夕过首阳。伊洛广且深，欲济川无梁。泛舟越洪涛，怨彼东路长。顾瞻恋城阙，引领情内伤。
太谷何寥廓，山树郁苍苍。霖雨泥我涂，流潦浩纵横。中逵绝无轨，改辙登高岗。脩坂造云日，我马玄以黄。
玄黄犹能进，我思郁以纡。郁纡将何念，亲爱在离居。本图相与偕，中更不克俱。鸱枭鸣衡轭，豺狼当路衢。苍蝇间白黑，谗巧令亲疏。欲还绝无蹊，揽辔止踟蹰。
踟蹰亦何留？相思无终极。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原野何萧条，白日忽西匿。归鸟赴乔林，翩翩厉羽翼。孤兽走索群，衔草不遑食。感物伤我怀，抚心长太息。
太息将何为，天命与我违。奈何念同生，一往形不归。孤魂翔故域，灵柩寄京师。存者忽复过，亡殁身自衰。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晞。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唶令心悲。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恩爱苟不亏，在远分日亲。何必同衾帱，然后展慇懃。忧思成疾疢，无乃儿女仁。仓卒骨肉情，能不怀苦辛？
苦辛何虑思，天命信可疑。虚无求列仙，松子久吾欺。变故在斯须，百年谁能持？离别永无会，执手将何时？王其爱玉体，俱享黄髪期。收泪即长路，援笔从此辞。
这是一首连章诗，全篇七章，或写景、或叙事、或抒情、或感怀，分可各自单独成篇，将之串联起来又是气韵贯通、脉络分明的完整一篇。本篇论体制的宏大、章法结构的复杂在曹集中都堪为压卷之作。曹植的一生可以以曹丕即位做为分界点分为前后期，其后期的诗文一改前期的意气风发、慷慨激昂，而多悲戚感伤之辞。而曹集之中将悲切写的最为强烈，最为撼动人心的非此篇《赠白马王彪》莫属。
此篇首见于裴松之所引《魏氏春秋》，但无诗题，亦无序文，序文最早见于《文选》，据李善注，此书原题为《于圈城作》。今题应是后人据序文所改。
此序文与曹植本传相合，“（黄初）四年，徙封雍丘王。其年，朝京都。”（《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是时待遇诸国法峻。任城王暴薨。诸王旣怀友于之痛。植及白马王彪还国，欲同路东归，以叙隔阔之思，而监国使者不听。植发愤告离而作诗”（《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这段记载和序文相结合大致说明了本篇的写作背景。
诗题中“白马王彪”指的是曹植的异母弟曹彪，为曹操妾室孙姬所出，“楚王彪字朱虎。建安二十一年，封寿春侯。黄初二年，进爵，徙封汝阳公。三年，封弋阳王。其年徙封吴王。五年，改封寿春县。七年，徙封白马。太和五年冬，朝京都。六年，改封楚。”（《三国志·魏书·楚王彪传》）曹彪亦能诗，更被钟嵘列入诗品，曰：“白马与陈思答赠，虽曰以莛扣钟，亦能闲雅矣。”（《诗品》）
据本传记载曹彪封白马王应在黄初七年，作者创作本诗的黄初四年其封号应为吴王而非白马王，序文在曹彪的封号上与本传不合，后来也有学者如黄节考证认为曹彪在黄初四年曾短暂受封白马王而本传漏记。（黄节《曹子建诗注》）
任城王曹彰是曹植同母兄长，史载其“少善射御，膂力过人，手格猛兽，不避险阻。数从征伐，志意慷慨。”（《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在曹丕与曹植夺嫡之争中，曹彰坚定的站在曹植一方，甚至曹操死前召他回京，他也理解为曹操要他辅佐曹植登位，“彰至，谓临灾侯植曰：“先王召我者，欲立汝也。”（《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曹丕受禅后封其为中牟王，“是后大驾幸许昌，北州诸侯上下，皆畏彰之刚严；每过中牟，不敢不速。”（《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裴松之注引〈魏略〉》），曹彰如此威势，又与曹植亲近，自难令曹丕心安，黄初四年曹彰与曹植、曹彪等进京，却以壮年暴卒，其死因非常可疑。关于他的死因有三种说法：第一种说法是“疾薨于邸”（（《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第二种说法是“初，彰问玺绶，将有异志，故来朝不即得见。彰忿怒暴薨。”（《三国志·魏书·任城威王彰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还有一种说法是出自《世说新语·尤悔》：魏文帝忌弟任城王骁壮。因在卞太后合共围棋，并啖枣，文帝以毒置诸枣蒂中。自选可食者而进，王弗悟，遂杂进之。既中毒，太后索水救之。帝预敕左右毁瓶罐，太后徒跣趋井，无以汲。须臾，遂卒。复欲害东阿，太后曰：“汝已杀我任城，不得复杀我东阿。”
此时曹植处境极其艰难，“黄初二年，监国谒者灌均希指，奏“植醉酒悖慢，劫胁使者”。有司请治罪，帝以太后故，贬爵安乡侯。魏书载诏曰：“植，朕之同母弟。朕于天下无所不容，而况植乎？骨肉之亲，舍而不诛，其改封植”（《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而此次进京更是饱受屈辱，“初植未到关，自念有过，宜当谢帝。乃留其从官著关东，单将两三人微行，入见清河长公主，欲因主谢。而关吏以闻，帝使人逆之，不得见。太后以为自杀也，对帝泣。会植科头负鈇鑕，徒跣诣阙下，帝及太后乃喜。及见之，帝犹严颜色，不与语，又不使冠履。植伏地泣涕，太后为不乐。诏乃听复王服。”（《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引〈魏略〉》）。
解读序文可知本篇于黄初四年曹植与曹彪、曹彰等藩王赴京朝会后回程途中所作。（按：汉魏制度，每年立春、立夏、立秋、立冬四个节气之前藩王要到京参于迎气典礼，并进行朝会。即序文中“朝京师、会节气”所指）此时，任城王曹彰暴毙于洛阳，作者心中悲痛，归途中欲与同路的白马王曹彪同行以排遣胸中抑郁，然而如此简单的要求却被监国使者灌均以“二王归藩，道路宜异宿止”为由所阻，更添曹植心中悲愤，曹丕对分封各地的诸藩王监管极其严苛，（按：“是时待遇诸国法峻。”《三国志·魏书·陈思王植传·裴松之注引〈魏氏春秋〉》）以当时曹植的处境而言，此次与曹彪分别可能即为永诀。在此情况下，曹植胸中饱含的屈辱之感、惶惧之意，悲痛之情再难忍耐，化作文字喷薄而出，写下了这篇千古之下读之依然令人荡气回肠的长诗。
第一章叙事，写自己辞京经过来表达对洛阳的眷念之情。
第二章写景，途中遭遇大雨，洪水泛滥，道路泥泽，不得已登高涉险，连胯下马都疲惫不堪显出病容。
经过第一章的缓缓起头，第二章蕴蓄悲情，第三章更是以联珠格（亦称顶真格）的手法将前文所蓄的悲情转为激愤的文字，抨击奸佞小人制作事端，使兄弟不能相亲，词锋直指背后的曹丕。
第四章寓情于景，通过描写秋风、寒蝉、日暮、归鸟、孤兽来体现秋郊原野的萧瑟，营造出色调暗淡、情思悲怆的氛围，进行本篇第二阶段的蓄势。
第五章无疑到了全篇的最高潮处，诗人在开篇一声痛呼“天命与我违”之后，接着边议论边抒情，通过前四章大手笔的叙事写景渲染之后，在痛悼曹彰的同时也倾诉着自己的死生之感，感叹兄长之死，离开封地后再不能归去，连灵柩都远寄京城，如今能自由回乡的只有一缕孤魂。由此又联想到人生的短暂，如雾如影如声，脆弱易丧，不由悲痛嗟叹，难以自己！
第六章继续抒情，诗人在伤痛之际，强行作豪语宽慰兄弟，然则其字里行间却依然难以克制与兄弟诀别的悲辛。
末章，前半段诗人直诉胸臆，命运的乖舛，使其在极度的忧虑和辛酸中深深的质疑神仙之说，最后六句的分别之辞，“从此辞”、“永无会”等词可见诗人将此次离别视为永诀，而劝勉兄弟珍重玉体更增添了生离死别的悲情氛围，全章无一言怨怼之词，而愤恨之意却透纸而出，其悲、其愤而又无力之处，千载之下读之亦为之泪下，况当时乎？
此篇最吸引人之处还在于全篇结构精巧，既跌宕起伏、曲折连环，又层层递进，紧凑缜密，从一二章蓄势、第三章夹叙夹议达到一个小高潮，第四章回落继续渲染，到第五章达到全篇最高潮，第六章又在抑制暂缓的同时又为末章做铺垫。末章又以看似矛盾的“百年谁能持”、“共享黄发期”两句勾勒出诗人悲愤无奈，以催发读者感同身受之情。
本篇的创作手法也极精妙，诗卷以诗人行程依次展开诗人所见所闻所思，全篇以叙述为主要手法，通过描述、议论、抒情等不同手法有机结合，再杂以比、兴来达到渲染、烘衬等目的，从第三章开始就运用联珠格来勾连各章，这样通篇结构因此更显得隔而不断，气韵通明。同时诗中也运用了不少对句加以点缀，更添整齐匀称之美。
篇后语：文中提到曹植的神仙之思，本来还想顺便提一下建安文坛的游仙诗以及曹氏父子对于游仙的态度，考虑到多为篇外之意，就不加入了。

贴主:笔言飞于2021_07_13 16:41:3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