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生说死

中国笔迹学泰斗  韩进

 
在我的印象里，北方人大抵都认为南方人比较怕死，遇事倾向于拿钱买平安，而北方人则动不动就想武力解决，爱打架。

1968年秋天的一个下午，我们同村四个中学生从中学回到家里。那时候不上课，也没有老师管理，我们隔几个月就去学校一次，看看有没有恢复读书的迹象。学校离家30里，连小路也不完整，要走几处“荒滩野岭”，幸好小黑河经常没水，不然更麻烦。

我们从村西北方向翻过河堤，下来有一块洼地，那里有一些柳树。毛泽东时代，可能是大跃进时大炼钢铁把树砍光了，所以树很少，更没有大树。我们就从树林旁边走过。

到家约一个小时，一同和我回来的一个同学就来我家，说是王百岁死了，就在我们刚才经过的柳树林里上吊了。于是我们都惊讶刚才经过时没发现：当时若是向树林里望一望，说不定就能看见他吊在那里。救人的意思倒是没有（毛泽东时代人都是冷血动物），只是设想那样的话，应该被吓一跳。

王百岁当时60多岁，和愣大五都住在生产队的队房里，距离我的家约五六十米。他是五保户，贫下中农，没有像地主富农受压迫欺负；他本是外地人，十几岁时投奔一个表亲来到我们这个村，后来那个表亲也死了，他在村里无亲无故，所以，他是个在本村活了一辈子的外乡人。

在我的印象里，他最常见的行为就是给别人剃头。那时候村里还没有推子，剃刀是男人理发的唯一工具。农民一年到头见不着钱，他给人剃头自然都是免费的。

他死前的行为很快就弄清楚了：午饭后别人都到地里干活儿去了，最后一个看见他的人发现他换了新衣服要出去，就有些惊讶地问他：“做啥去呀？”

王百岁眨着眼睛，笑眯眯地对他说：“我要走了。”

问他话的人也没细想，既然人家不明说，他也就不追问了；没成想，这个“走”，竟是走黄泉路的意思。

当时王百岁的身体还硬朗，可是他就这样走了，只留下一卷旧被褥。他的死，村里人都理解：无依无靠的人，趁着硬朗时早点死，省得拖累别人。这样的例子很多，病倒在炕上时，想喝一碗凉水都没有人给递，还是有亲属的人呢！

中国人是现实的，关注的是现时、现世，对神灵不太相信，北方许多人对死亡很看得开，他们坦荡、爽朗地面对死亡。我对国家公布的自杀人数完全不相信，农村许多人是自杀的，自杀率最高的时期是80年代；有一次我和家里人聊天，细数村里那些年死的人，有三分之一是自杀的，最常见的自杀方式是上吊和喝农药。

毛泽东时代自杀率不是很高，那个时候人们虽然极度贫困但还是努力想活下去的，80年代吃饱了，却由于年轻人进城或分居，老年人由于孤独寂寞而自杀率骤然上升。

理解中国人，就要理解他们如何面对死亡。

二〇二一年二月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