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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是回家的路。

送交者: icemessenger[♂☆★★★SuperMod★★★☆♂] 于 2020-01-08 3:43 已读 2904 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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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是回家的路。

你說起那條回家的路

路上有開滿鮮花的樹

夢裏乡音,萦萦低回

巷陌煙霏,青霭追陪

晚归的遊子輕輕扣門

從此推開了一整個春

多想告訴你

在我的故乡裏

有一種早上,是天光

有一種晚飯,叫黃昏

有一種下雨,叫落雨

有一種喜歡,叫歡喜

心,是開滿鮮花的樹

方言,是中國人回家的路




十二月的广州,小蛮腰在珠江边摇摇欲坠,十三行的热闹大过天,芳村茶叶市场的小孩,玩沙子一样搓着铁观音。夜晚走过文明路,有穿中式粗布衣服的老师傅,站在骑楼下的阴影处抽烟。「靓女,过嚟饮返杯呢?」他的白话,和店里用两支红烛供奉的财神爷,一并昭告了你:在这里,荒凉不是因为无人,而是举目皆是纷乱嘈杂。但,它又的确是个极为包容的城市。粤语,像血管和神经,遍布城中村和珠江新城,目睹着,这片土地上无数漂泊的迷惘,以及蓬勃生长的欲望。




粤,是中国古代对长江以南,沿海地区的称谓。粤语作为广府民系的母语,同样保留了许多古汉语发音。完整的九声六调,丰富的韵母韵尾。很多广州人从小就用粤语背古文。「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有些用普通话念着并不押韵的文言,换成粤语,读得便十分舒畅。这与粤语中的单音节古词有关,它们通常来自古楚语、壮语、侗语,如把看念做睇,想说成谂,东西是嘢,漂亮是靓。不仅如此,乜,冇,咁一类的粤字,在广州也很常见。这种「我手寫我口」的做派,可见广东人对粤语的执着和热爱。




粤语一词,最早源于岭南地区的南越国,它其实是广义上的岭南语,并非特指广东话。但一些本地人会告诉你,只有广州话才是最正的粤语,且光是东山、西关、西村和番禺几个地方,口音就各不相同。还有,那些香港人讲粤语爱带英文,鼻音不分,懒音太重。前后舌根能不抬就不抬,舌面能不贴上颚就不贴上颚,有时甚至连韵尾都吞掉。「真系无阴功……」。但说到粤语的衰落,又何止是香港呢?

早在2017年就有调查数据显示:粤语的使用人群正在进一步萎缩,一半以上的广州人,对粤语的未来持悲观态度。跨省的流动人口,冲击着粤语生长的环境。越来越多的广东人,两鬓未白,乡音已改,对此,他们毫无办法。这是件悲哀事。




黄昏时分,你在陆羽茶馆付了账。有刚下中班的阿Sir,穿过楼宇间昏暗的光。一切就像场难以辨认的菲林影像。这里是香港。很多人急欲出走,很多人汹涌而来,却无一是你的情怀。这样的夜晚,打车去旺角一带。的士开得很野,但司机师傅很亲切。他和你聊香港,和你聊李嘉诚。香港,李家的城。「很多人遠足了……」。那些深刻的事,他轻描淡写地说。于是也就觉得,粤语有点像香港的蓝调。它喧哗,热闹,有时又忧郁,孤零零。宛如在街头看露天电影,一会是周星驰的嬉笑怒骂,一会又是王家卫的梦呓喃喃。至于那TVB剧里的温情,倒更像是场明目张胆的欺哄:「你肚唔肚饿啊,我煮个面畀你食」「呐,做人最重要的是开心啊」……你不再是那个捧着电视机追港剧的少女,今天的香港也不再是那个香港。




1997年,粤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流变,和香港一起回家。岁月打磨着新界粤客的发音,被残酷掠过后的创口,最终又让二十六个字母的英式浪漫抚平。没有人认为这是一个伤疤。也谈不上原谅与否。它摆明是认了,消损的方言,土地的割裂,无所适从,言不由衷。但有些事情,经过很多年月,都不会改变。比如思念,比如乡愁,比如回归。于是那些方言,音量一路变小,最后退回体内,黏连着,体液,血管,记忆。其实它们离你好近好近,从未远离。




江南流行的语言,叫苏白。名字古雅,温温淡淡,像冬日拙政园里哭过的月亮。光绪二十年,曾有人用苏白写了一部小说,成为吴语文学的开山之作。才女张爱玲甚喜,取了它译成国语,名曰《海上花》。其间所记,虽是烟花柳巷之事,却依旧掩不住吴语中的那种淡:昨日夜頭,天末也討氣得來,落勿停個雨……。一陣一陣風吹來哚玻璃窗浪,乒乒乓乓,像有人來哚,連窗簾纔卷起來,直卷到面孔浪。故一嚇末,嚇得我來要死……。




苏州话里,保留了中古汉语的浊音。语速适中,不失顿挫,且散且淡,又颇为生动有趣。大老清早,掼只书包,走在小巷里,必必静。街坊邻居嘛,总要寒暄几句。早阿,饭阿吃啦?吃过哉。姑苏闲话的连续变调,大多前重后轻,形式不如上海话来得烈,听感更似低吟浅唱。加之又多爱用叠词,白是雪雪白,红是萱萱红,圆是圆兜兜,瘦是瘦乖乖,一说到人,便是花册册,愁嗒嗒。词之妙,音之美,轻、脆、软、糯,总是不离其间,而那说的人,自然也就惹人爱。常听一些江苏人,把发呆叫卖呆。卖呆卖呆,煞是可爱。恍如还是十岁。小学堂,正发呆,被老师敲敲脑袋,你的呆多少钱一斤?




而瓯江人民的温州话,更像是美丽世界的孤儿。它既复杂又难懂,发音和结构虽是吴语中极为晦涩的一支,词汇上却承袭了「古江东语」特有的美感。在温州,人们把早餐叫天光,午饭叫日昼,晚饭称黄昏。如此,一日三餐,吃的便是日升月落,是荏苒光阴。仿佛是要抬头看一眼天,才能决定对哪一道菜下筷。

方言,让江浙人家的生活显得人情味十足。「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糖一包,果一包,外婆买条鱼来烧」……。梦中的水乡,是吱吱摇动的船桨,是眼睫上的雾气,是七里山塘的黄梅雨,是河埠头的浣纱女。吴语声声的光阴,或许江南人不自知,却似能唤起,中国人前世的乡愁。甘愿在那烟波晴水里,冉冉老去。




摩托车在乡间开了一路,没有想象中的尘土飞扬。在那长久的绿色的凝视里,你的眼睛好像要变成一只翠鸟,飞离眼眶。“阿妹,睇昵来了……”是奶奶的声音,带着迟疑的喜悦。那声音拂过围龙屋的砖瓦,穿过吊脚楼的回廊,穿过南方湿气弥漫的清晨,以及炊烟晕染的黄昏。在这里,山是山的影子,狗,懒得进化。记得六岁时候去上学,奶奶会说,阿妹去书房了。一学期结束,她说,阿妹散学了,一学期开始,她又讲,阿妹收学了。以前从没想过,家,是什么?客,从何处来?可人,好像就是这样,在她的乡音里一天天长大了。




后来,听过很多人说,虽然听不懂客家话,还是觉得它好听。像土地,像阳光,像腾空的竹篮装满爱。事实上,如果你真的去到那些村寨,你会明白,一座山就可以是他们的生活。晦涩的客语一起,你聆听,客家人潸然。因为他知道,那些属于他的时间,记忆,还有梦,终将会伴着这声音归来。



福建永定土楼


先有“客家人”,后有“客家语”。客家先民,本是战乱时局中长期迁移的民族。兜兜转转几代,最终在粤闽赣地安家。清,黄遵宪,有诗云:中原有旧族,迁徙名客人。过江入八闽,辗转来海滨。如今的客家人,主要分布于广东、广西、福建等地。独立的族群意识,造成了南方方言在各地的差异。“明明是一马平川的一个平原上,不隔山不跨水,右边的潮汕村落讲潮汕话,左边的广府村落讲粤语白话,半山腰上的客家村落讲客家话……”而那客家话亦有许多称谓:涯话、麻盖话、新民话……许是因为早年动荡迁移,客家人又对客语有着强烈的认同感。如果一个人不会说客语,即使有着客家血统,终将被视为是后裔,而非家人。



福建永定土楼


客家先民,半生漂泊。如今的客家后裔,同样散落在世界各地。广东梅州,客家话的大本营之一。有人说,在粤语和普通话的夹攻下,它的消失,只是时间的问题。但也有人说,客家人不会忘记自己的根。

“上香——”

“拜——”一些南洋的客家人,年年春节,依然会向祖宗牌位焚香礼拜。那烛光摇曳,宛若踽踽行路的客家人,心燃着的灯。四海之大,何以为家?他们自知漂泊的孤独,也曾尝过举步维艰的彷徨,但乡愁如灯油供养,把他们善良而磊落的一颗心照亮。

为人,必寻其来处。某州、某县、某村、某氏。虽然客家人老了,客家人散了,客家人的方言开始说的磕磕绊绊了……




但他始终记得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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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得好! (无内容) - 玻璃砂 (0 bytes) 01/08/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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