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金莲跟孙雪娥、吴月娘闹时，都曾叫嚣给我休书我就走人，但从没真想离开西门庆家。这天跟着绣春来到吴月娘房里，见到王婆吃了一惊，仍故作镇定道了万福坐下。吴月娘不出声，王婆向她宣布了要领她出去的消息。金莲道：“我汉子死了多少时儿，我为下甚么非，作下甚么歹来？如何平空打发我出去？”

最初读《金瓶梅》好多地方莫名其妙，想破头也想不出那些人为什么那么做。后来见的多了，才知道有的人说硬话是硬气，有的人则是自卑。潘金莲之所以敢问吴月娘她做了什么，逻辑是吴月娘并没把她捉奸在床。如果捉奸在床她仍不会承认，她可以说没旁证；有了旁证，她还可以说她们一起诬陷她。

潘金莲的悲哀是她自己无法承认那个为非作歹的自己。她心目中的自己是比别人都聪明、毫无瑕疵，是只有她说人、别人无法说她的拔尖女人。她有两个途径做想象中的自己，一是真的足以傲人，二是相信自己就是理想中的样子，忘掉做过的坏事，或者为那些事找到堂皇的理由，比如说害李瓶儿，就是因为李瓶儿把她往泥里踩。她没得选，只能自己骗自己。好些人就是靠这个坦然过完一生的。

面对潘金莲的质问，吴月娘仍一言不发。王婆一套数快板似的答话非常有趣，合辙押韵，说的是潘金莲，也像王婆的夫子自道。“自古蛇钻窟窿蛇知道，各人干的事儿，各人心里明。金莲你休呆里撒奸，说长道短，我手里使不的巧语花言，帮闲钻懒。”

潘金莲见势头不好，料难久住，便也发话道：“你打人休打脸，骂人休揭短！有势休要使尽了，赶人不可赶上。我在你家做老婆，也不是一日儿，怎听奴才淫妇戳舌，便这样绝情绝义的打发我出去！我去不打紧，只要大家硬气，守到老没个破字儿才好。”说到绝情绝义，倒是潘金莲自作多情，吴月娘善待她们，是大老婆的本职工作，跟私人情意没啥关系。再说她什么时候又对吴月娘有过情义呢？

她跟潘金莲到房里，“打点与了他两个箱子，一张抽替桌儿，四套衣服，几件钗梳簪环，一床被褥。其余他穿的鞋脚，都填在箱内。把秋菊叫到后边来，一把锁就把房门锁了。”王婆忙着把箱子桌子找人抬走，潘金莲拜辞吴月娘，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一场。拜辞是礼数，大哭一场缘由复杂，伤心自己的遭遇，跟过去的几年告别，发泄委屈，或者还有对吴月娘抗议。

潘金莲跟孟玉楼告别，“玉楼瞒着月娘，悄悄与了他一对金碗簪子，一套翠蓝段袄、红裙子”，嘱咐潘金莲找到下家告诉她消息，她有机会好去看她。她也想不到那是她跟潘金莲最后一面，不经意地一转身，就是生离死别。小玉偷偷给了潘金莲两根簪子，潘金莲并没给过她什么好处，她是同情潘金莲就这么被打发掉了。

小玉和孟玉楼送潘金莲到门口，吴月娘没露面。整个过程她都没跟潘金莲对话，潘金莲于她就像李瓶儿的灵位和画像，代表着她所经受的创伤，她一心要把她们清理掉，根本不去想她曾跟她们朝夕相处。

潘金莲到了王婆家，既不留恋过去，也不担忧未来，第二天就打扮整齐，站在帘下看人，“无事坐在炕上，不是描眉画眼，就是弹弄琵琶。”王婆不在家，就跟她儿子王潮斗叶儿下棋。

当年潘金莲勾搭武松不成，曾考虑过招纳王潮做出轨对象。王婆替西门庆跑腿，找她看做衣服的日子时，潘金莲心不在焉，只顾打听王潮。现在机缘凑巧，岂有放过的道理。夜里王婆睡熟，她就到外间去找王潮。

潘金莲彻底奉行得过且过的原则，街死街埋、路死路埋，倒在阳沟里就是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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