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裸人生第十六章1
第十六章
公共汽車沿著蜿蜒的山間公路行駛,已經記不清拐了多少個彎了。丁育心的臉朝著車窗往外眺望,大青山還是那樣深邃,連綿起伏的山峰就像浩瀚的海洋裏的浪丘一樣。車廂裏的旅客們用一種奇異的眼神偷偷地打量著丁育心,也許有人認出來了,這就是一年前從青山林場抓走的那個反革命吧?
丁育心沒有留意旅客們的眼神,也無心和似曾熟悉的人搭訕,車窗外大自然的景色勾起了無涯的往事,把他的心牽扯得老遠、老遠……
“吱,”地一聲,汽車嘎然停了,車是因為壓死一頭在公路上亂奔亂跑的小豬崽而停住了。丁育心朝車窗外一望,噢,原來已經到了冷杉溝。
一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跑過來,可能是這豬崽的主人。
“哦!是岳父,”丁育心趕緊低下了頭。
“壓死了豬崽,你得包賠!”齊雨時朝司機喊道。
“包賠?哪有這規矩?”司機把頭伸出窗外說,“就是壓死頭母牛,我也不管這賠錢的事。”
“怎麼?這二三十斤的豬崽,就白壓死了?你講不講理?”齊雨亭怒氣衝衝。
“講理,你去找運輸公司的書記去講吧。”司機縮回腦袋,啟動了引擎。
“你?”齊雨時憤怒了,他一步竄上公路,一屁股坐在了汽車的前面,恨恨地說,“你壓吧,看你敢壓碎我這把老骨頭不!”
“哎喲!”司機驚呼一聲,趕忙踏住刹車,他沒有敢再啟動車。乘客們騷動了,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來:
“喲,這個倔老頭還真有一股子強勁呢?”
乘客們都紛紛打開車窗,把頭探到車外。
“老大爺,快起來吧,司機也不是有意壓的。”一個小夥子笑嘻嘻地說,“地上多冷啊,你別再冰出病來。算了吧,放車走吧。”
“哼,你說得倒爽快!這二十多斤的豬仔值多少錢?今兒他不賠,想開車走沒門兒!”齊雨時像發誓似的說。
司機回頭瞟著乘客說:“哼!那好吧,反正我今天是誤點,看他能坐到什麼時候。”司機也是個老油子了,他掏出打火機,點燃了香煙。乘客們著急了,有個幹部模樣的人說,“哎,老大爺,您先放車走,然後記住車號,到運輸公司找他們領導交涉不行嗎?”
“我沒那閒工夫,你們要是著急,就叫他賠錢。”
“哎,你要多少錢?”那個小夥子問。
“三十塊錢!”齊雨時出了價。
丁育心在車裏幾乎不能忍耐了,他真的想跳下車去把岳父勸走,可是他沒法在這時候露面。
“少點不行嗎?”那個幹部在車廂裏高聲說。
“少點?二十元!”
“要不你就賠他點吧。”那位幹部掉頭對司機說,“我給湊一半。”他說著從衣袋裏掏出十元錢。
丁育心終於忍不住了。他拿出二十元錢,塞到那位幹部手裏說:“給他吧,我們辦事要緊。”
那位幹部把錢從車窗遞了出去說:“哎,老大爺,給您錢,這回該放車走了吧。”
齊雨時站起來,走到車窗邊接過錢數了數。
司機說:“哎,那個小死豬你也扛回去,夠你家人美餐幾頓了。”司機說著發動著車開走了。
那位幹部手裏攥著十元錢,在車廂裏尋覓著說:“哎,剛才拿錢的那位同志呢?這錢總不該讓你一個人掏哇!”司機過意不去了,他也掏出十元錢說:“其實這錢該我拿,可是我沒帶那麼多錢。”那幹部接過司機的錢,走到車尾對丁育心說:“哎,同志,這15元錢給你,除了司機的,咱倆一人拿五塊,行吧?”
“不,不用了,”丁育心連連搖頭說,他沒做更多的解釋。全車旅客不由得都用一種奇異的眼神望著他,那位幹部手拿著錢,不知該怎麼辦好了。
車到青山林場停下,丁育心從車後門下了車。司機探出頭來說:“哎,你就是丁育心哪?哈哈,這錢你還真賠對了。”司機笑嘻嘻地把車開走了。
丁育心朝林場辦公室走去,迎面來了一個人。
“噢,是黃老師,我……我回來了。”
黃一勤說:“我知道你回來,走吧,先到我家,齊老師在宿舍,一會兒我讓海波去叫她。”
一路上雖然沒有遇到幾個人,可是丁育心回林場的消息立刻就傳開了。海波媽剛把做好的飯菜端到桌上,海波就領著齊霽芳進了院子……
命運就像一條小船,在生活的海洋裏經歷風浪的衝擊後,風平了,浪也靜了。你會驚奇地發現:噢!怎麼又回到原來的港灣裏來了呢?
丁育心和齊霽芳重溫鸞夢,又恢復了熱戀時的感情。但他沒有回到學校教書,卻被分配到工段裏當了工人。這叫下放勞動改造也好,叫做正常工作調動也罷,反正這是浩劫歲月裏普遍的現象。
兩個多月裏,丁育心當過拖拉機司機的助手,也跟過油鋸手上山採伐,無論幹什麼活,他都肯賣力氣。時逢林業生產的冬運季節,青山林場的工人們都要搬到十公里遠的工段去住宿,每個星期三和星期日晚上,林場派汽車去接。丁育心對齊霽芳說:“我一個星期才回來兩次,你受得了嗎?”
“那我也到工段去當採伐工吧,”齊霽芳笑著說,“可工段上也沒有二人宿舍呀!”
一月末的一天,丁育心幹完活已經晚上七點多了,他回到工段帳篷裏打個轉,就找工段長請假說:“我想回家去取點吃的,明天早晨趕回來,行嗎?”
經常和丁育心開玩笑的青年工人李明沒等工段長說話,就先揭底說:“哼,什麼取吃的,怕是想老婆了吧?齊老師前幾天才托人捎來一口袋麵包,今天就沒吃的了?”
工段長是位四十歲出頭的老工人,他笑著說:“回去吧,不過,明天早上七點以前必須趕回來,可不能誤工。”
丁育心笑著跑出了帳篷。
十公里山路,丁育心不到兩個小時就趕回家了。他進了院子,用手拉房門,門竟沒有栓,他便悄悄地進了屋裏。可是他剛一推開裏屋的門,電燈刷地亮了,齊霽芳萎縮在牆角裏,手裏還舉著個大棒子。
“你這……這是幹什麼?”丁育心見她這副驚恐的模樣,便笑著問:“你以為是來了小偷?”
齊霽芳見是丁育心回來了,便一下子撲過來,伏在他懷裏說:“剛才我聽有人進了屋子,還以為是來了壞蛋呢。”
丁育心撫摸著她的頭髮說:“你遇到過壞蛋嗎?”
齊霽芳趕忙說:“啊,沒有,從來沒有。”
丁育心吃完飯,就和齊霽芳倆躺下休息了。他順手關了電燈,齊霽芳偎在他懷裏,他倆誰也沒有再說話,但一股暖流卻周遊全身。
一陣腳步聲由遠而近,傳進屋來,齊霽芳突然翻了個身,伸手拉亮了電燈。
“怎麼,你有事嗎?”丁育心奇異地問。
“不……不,”齊霽芳非常惶恐,她又緊偎在丁育心懷裏,用顫抖的聲音說,“你聽,有人進了咱家的院子。”
丁育心屏息一聽,果然不錯,腳步聲從院門口一直來到窗前停住了,但並沒有人敲窗子,不一會兒,好象來人又走出院子,腳步聲雖然很輕,但踏積雪的“吱吱”聲在這夜靜更深的時刻聽得很清晰。
丁育心的腦海裏立即像開了鍋,驟然產生一連串的疑問;這個人是誰?他半夜三更來而複返是怎麼回事?齊霽芳為什麼不插門?剛才為什麼開燈?她又為什麼害怕?他抬頭望到只擋了半截的窗簾,刹時心驀然縮緊了,他翻身一躍下了地。齊霽芳忙問:“你要幹什麼?”丁育心披上件棉大衣說:“我要去看看這個不速之客?”
丁育心攆出了院子,外面浩月當空,能看出去老遠。丁育心攆到路口往廠部方向一望,明亮的月光下,一個熟悉的身影映入眼簾,是他?丁育心愕然了!他在雪地裏站了足足有十來分鐘,牙咬得嘎嘎直響,拳頭攥得緊緊的,嫉妒、恥辱、憎恨、憤怒,腦袋像要爆炸了似的,他恨不得沖上前去,揪住這位不速之客,掏出他的黑肝爛肺來,看看他包藏的禍心究竟是什麼顏色!
但丁育心沒有再攆上去,他只是癡呆呆地站在雪地裏,冬夜的寒流,漸漸驅散了他身上的暖氣,他一哆嗦,才意識到自己僅穿著一條襯褲,雖披著棉大衣,但卻是光著一雙赤腳。他又一步步地挪回屋裏,齊霽芳並沒有睡著,但她見丁育心進了屋,卻假裝把眼睛閉上了。
丁育心在炕邊站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坐下來。他一聲不響,心簡直比他剛剛從宣判會場下來時還難受。恥辱和自尊使他無法用理智來辨析事物,他的臉色也非常難看,就像剛剛從火葬場為親人送終回來似的。
齊霽芳偷偷睜開眼睛,怯怯地望著他,幾乎是從嗓子眼裏發出聲說:“育心,快睡覺吧。”
丁育心聽到齊霽芳說話,猛一把扳住她的肩頭,把她從被窩裏扯起來,喘著粗氣問:“你說!剛才來的是誰?”
齊霽芳的臉嚇白了,她顫抖著說:“我……我……我怎麼……知道是誰呢?”
“你不知道是誰?你真的不知道是誰?”丁育心狂怒地吼叫起來。
齊霽芳溢出眼淚,她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說:“我……我真的……真的不知道是誰,也許是……是走錯門了的吧。”
“走錯門?哼!”丁育心冷笑一聲說,“在明亮的月光下,走錯到獨宿的少婦門下,這可真是邪門兒了呀!”
“育心……別胡思亂想,”齊霽芳伸手拉了他一下說, “我……我求求你,來,快躺下睡覺吧!”
丁育心撥開齊霽芳的手,雙眼如似噴火,他盯住齊霽芳的臉,仿佛要看穿這張溫柔的臉的後面究竟隱藏著什麼似的。
齊霽芳受不住了,她極力避開丁育心審視的目光,這灼灼的目光像一把利劍穿透了她的心,她此刻只有恐懼和顫抖了……
丁育心又用手扳住她,短促而有力地問:“你說,他來幹什麼?”
“他……誰呀?誰來了?”齊霽芳支吾著,渾身直打哆嗦。她泣不成聲地說:“別問,別問我,我不知道,我什麼也……也不知道哇!”她拉上條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了。
“你說不說?”丁育心又把齊霽芳揪了起來,像發了瘋似的問。
“我……你叫我說……說什麼呀?”齊霽芳渾身顫抖,眼淚也不敢流了,戰戰兢兢地說。
“說什麼,你難道不清楚?”丁育心一揚手罵了句,“你……你無恥!”他一掌把齊霽芳打倒在炕上。
“你打吧,狠狠地打吧!誰叫我是個懦弱的女人呢,誰叫我是這麼不爭氣的女人呢!”齊霽芳倒在炕上痛哭起來。
丁育心呆呆地站在炕邊,齊霽芳淒切的哭聲刺痛了他的心,他又有些後悔了。自己怎麼這麼武斷,這麼莽撞呢?
他伸手撫摸著她的頭髮,眼淚也不禁滴落下來,滴在了她的耳朵上。齊霽芳竟止住哭泣,像一個迷惑的孩子,直愣愣地盯著他剛毅的面容,盯著他那微微顫動的嘴唇,盯著他那一串串滾落下來的淚珠。她像一只小羊羔,一下子撲到丁育心懷裏,緊緊地摟住他說:“育心,你別難過,你沒有打疼我。”
丁育心立時淚如泉湧,他悲切地說:“原諒我,原諒我吧!我昏了頭,昏了頭哇!”他把齊霽芳又緊緊地摟在懷裏了……
第二天還沒亮,丁育心就悄悄起來趕去工段上班了。
齊霽芳聽得腳步聲漸漸遠了,才睜開眼睛,心裏有種說不出來的滋味,鼻子一酸,竟又哭了。她哭了好一陣子,才從炕上爬起來,在上衣口袋裏摸出那張叫她觸目驚心的紙條:
“假如你不想叫你和你的丈夫遭到不幸,你就應該知道,這十幾本隨時都可能成為罪證的日記放在別人手裏是讓人擔驚的!我知道他今晚不回來,晚上我去你家還這些日記,你大概不會拒絕吧!”
這張紙條是史俊林昨天下午到學校裏找她時悄悄塞給她的。在丁育心沒有回來之前,她像躲著魔鬼一樣躲避著史俊林,天一黑連宿舍的門都不敢出,上廁所都要約個女伴一起去。丁育心回來後,她覺得有了依靠,才漸漸地擺脫了心裏的陰影。想不到這條惡狼又來糾纏自己了。
懦弱和善良鑄成了齊霽芳的悲劇。她天真地想:只要能把這十幾本日記要回來,就瞞丁育心這一回吧。她劃了根火柴,把紙條燒了。
丁育心回到工段幹了一上午活。中午,工段檢尺員小金子上山來找他。小金子說:“丁育心,廠部來車接你,叫你到廠部去一趟,公安員找你有事。”
“公安員找我?”丁育心問:“找我什麼事兒?”
“這我可不知道,馬師傅的車在山下等你呢。”
丁育心只好懷著疑惑隨小金子下了山,坐上林場特地來接他的汽車回到了林場。
林場辦公室走廊裏悄靜無人。丁育心剛進走廊,就見到走廊最裏邊的書記辦公室的門推開了,齊霽芳從門裏探出頭來望見丁育心又縮回去了。丁育心也望見了齊霽芳,他不由得怒從心頭起,三步並成兩步沖到書記室門口,猛一把拽開門,只見齊霽芳滿臉驚恐站在門側,史俊林則眯縫著眼睛坐在沙發上。
“你到這兒來幹什麼?”丁育心一把揪住齊霽芳,厲聲怒問。
“我……我……”齊霽芳像一只受驚的小雛雞,竟答不上話來了。
“你……你真無恥!”丁育心怒火驟盛,一掌就把齊霽芳打倒在地上了。
“丁育心,你也太放肆了!”史俊林站起來,壯著膽說,“你為什麼打人?”
“為什麼打人?”丁育心向史俊林逼去,他咬牙切齒地說,“因為我是男子漢,我打自己老婆,你管得著嗎?”
史俊林往後退了兩步,又壯膽說:“你這個臭反革命,我不准你欺負貧下中農!”
“哼!”丁育心攥緊拳頭,步步緊逼上來說,“你不准?我連你一勺燴了!”他揚起拳頭朝那張發福發胖的臉砸下去。
“哎呀,快來人哪!丁育心行兇了!”史俊林像個受驚的兔子大喊大叫著跑出辦公室。丁育心也從後面攆出來,但卻被幾位聞聲而來的人攔住了。
“丁育心,你要幹什麼?”林場副書記郭祥厲聲喝道,“不要行兇!”
“行兇?”丁育心止住了腳步,看著自己平時挺尊敬的這位工人出身的長者,又望瞭望躲出老遠的史俊林,恨恨地說:“哼,今天算便宜了他!”他扭頭走了,也忘了他來林場的事了。
他怒衝衝地走回到自己的家,只見院門上鎖著一把鎖,他一腳踹開了院門,像喝醉了酒似的搖搖晃晃地進了院子。房門也上著鎖,他抄起了門房的一把錘,“砰、砰”兩下就砸開了鎖,踉踉蹌蹌地進了屋。他打開食櫃,把元旦喝剩下的那大半瓶北大荒酒一口氣灌了下去,把酒瓶子揚起來往掛在牆上的那幅結婚照的鏡框上一摔,把鏡框砸碎了,鏡框從牆上掉下來,他走過去又在鏡框上狠狠地跺了幾腳,一仰身倒在了炕上……
怒火燃燒,丁育心把牙咬得嘎嘎直響,驀地他又從炕上坐起來,狠狠地用拳頭捶打著胸脯。恰巧從窗子裏看見齊霽芳進了院子。
齊霽芳怯懦地邁進屋,她見到門鎖被砸壞,又看見地上碎了的鏡框。
丁育心惡狠狠地盯著她,一把揪住她問:“你說,你到哪兒幹什麼去了?昨晚他來幹什麼?”
“我……我…… ”齊霽芳滿臉驚恐,卻答不出話來。
丁育心狠狠地將她一推,驀地起身就往外走。
“你……你要幹什麼去?”齊霽芳連忙拉住他。
“你給我躲開!”丁育心的眼睛瞪得滾圓。咬牙切齒地說:“我去找他算帳!”
“你不能去呀!”齊霽芳抱住他的腿,淒傷地說,“你不能去,千萬不能去,我求你,求求你了!”
丁育心妒火更盛了。他掙開她往外沖去,像頭暴怒的雄獅,發瘋似的喊著:“你這個賤胚,你給我滾開!”
齊霽芳連滾帶爬,又拖住他的腿,淒聲哀求:“不……不能呀,你可不能再惹禍了!”
丁育心吼道:“我是個人哪!我不是畜生!”他的拳頭雨點般地落在了齊霽芳的身上。
齊霽芳死死抱住他的腿,任憑他打,就是不撒手。她哭訴道:“你打吧,打死我吧!”
海波媽進了院子。她見此情景急忙跑進來,把齊霽芳從地上拉起來,沖著丁育心說:“你這是幹什麼?剛才霽芳去找我,我晚來一步,你就真鬧上了!”
丁育心望了海波媽一眼沒吱聲。
“這一年多,霽芳咋樣,我還不知道嗎?她為你眼淚都哭幹了,還跳了一回河。你們男子漢心眼就這麼小?連自己媳婦都信不著了?你再胡思亂想,我可不答應你!”海波媽媽訓斥著丁育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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