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张邦区革命军的照片
          
      缅共老兵：张来畇
 
第一张是某次集会，远处主席台前讲话的据说就是张其富本人，着军服，比着手势。看上去军装还是新的。主席台上方张挂的是缅甸国旗，掸邦旗，还有邦区革命军旗。这面军旗是累谟山的轮廓上面一轮白日。从某个角度看，累谟山就是这个样子的。横幅上中缅文写着“軍民聯欢大会”，不知道为什么不都是繁体字？主席台布幔上也有掸邦旗和邦区革命军旗，正中应该是画像，但不明。无法猜想这幅画像是什么人。
主席台两侧还有中缅文标语。照片右侧标语是——
“指挥官說：凡是侵犯我们的地區，妨礙人民生存的就是我們的敌人，是我們的敌人就给予無情的打撃”
不知道为什么有的繁体字有的不是。

          掸邦军
背向的都是参加集会的青年，个个肤色黝黑，体格健壮，动作一致，都是运动员。联欢大会应该有体育运动项目，比如篮球。列队地面有用白石灰粉画就的篮球场。根据这张照片提供的信息，笔者认为摄于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此时邦区革命军成立不久还在累谟山自己的地盘。
   第二张是某此行军途中的休息。背向的据说就是张其富本人。着装也大都是军服。坐在地上面对镜头的这几位，正准备用餐。好像其中一人还正欲起身招呼，或者等人就席？菜不多，饭碗似乎还是空的（？）满地枯叶，这都是军中小歇打尖常态。
  人们对“后来”的“昆萨部队”，或者说“累谟部队”还有更后来的“金三角大毒枭坤沙部队”如雷贯耳。但这些都是渲染过了的。有的甚至只是个传说。
张其富后来在缅甸军政府和佤联军夹击之下溃散，该部骨干分崩离析各自谋生，张本人交出军队武器地盘，——这个时候他被越赶越远，离开发祥地和故土何止千百里？但是人们对于这支部队的起源和早期了解甚少，甚或根本不感兴趣。张其富逝于仰光寓所。


  罂粟种植，鸦片生产，云土交易，这类经济活动最大市场在旧中国。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缅东北山地成为世界上最优质罂粟生产地，笔者当兵所到之处鸦片根本不算什么“奢侈品”。
最穷困的山民，汉人，崩龙族，苗族等都在高山上种植罂粟。助民劳动中还常常跟着山民到大烟地“刮烟包”，——在成熟浆果上用小刀割开几道口子，让浆汁一点点渗出，过几天再上山，把那些生长好的浆果表面渗出的深褐色浆汁用小弧面刮刀刮下来。
每一次能“刮”来一点点烟浆，要刮多少烟浆才能集得起一“拽”？（三斤三两，市斤市两，而不是公制和应指计量），所以当地民众还戏言这叫做“刮烟屎”（很形象）。当地赤贫山民拿到街子卖，虽然价格很低但总比土产来的贵。而一般小街子摊位上也最多不过小量买卖。集成一拽谈何容易？这还是所谓“生烟”。品质优劣不等。
  贵概长青山地区，果敢北部山地都是最优良罂粟种植地带。一般山地优质罂粟果大小如小橘子，或今天到处看得到的“脆梨”，但是长青山罂粟地居然大片生长拳头般大小的罂粟果。
罂粟枝干可以没人头顶，这是罕见奇观。故所以当年果敢移民至江西长青山，大莫宜以北山地，大片种植罂粟，则是经济利益驱使。
  笔者见过最为壮观的大片罂粟地是在张其富老家累谟山地。一九七八年三月前指部队八旅过江开进抵达囊棱（弄良）之前，途径累谟山北隅累散岸。次日清晨部队匆匆开拔，忽见眼前大片罂粟地。

          罂粟花

  那简直是无边际的花海！雪白的，淡紫色的，鹅黄色的，橙黄色的，顺着姿态各异起伏有致的宽阔山地漫延舒展。直抵天际。而阳光炫丽无比，蓝天白云。周遭视野清晰无比。此种静谧从未领略。
 大宗烟片都由烟商专买专卖。六十年代始因越战销往泰国，当时泰国是鸦片提炼和海洛因白粉集散地。销往东南亚各地纯度高的白粉大都来自泰国地下加工场。战乱时期大都由军方控制或者私营。军方包括各国各处各派武装或者私人军队。
老挝（寮国）的王宝将军苗族部队就是其中异常嚣悍的一支。此人因反共得到美国庇护，后来在美定居，这还不算，他带走大批苗裔，在北美这个对苗族而言简直是不可思议的大陆保存了最为完整优质的东南亚苗族部落文化和精神物质遗产。
 缅东北尤其是沿萨尔温江南下直至缅泰边界都是传统的罂粟生产地带。但没有军队这些罂粟产地都无法存在。各种武装拿此类经济作物以及副产品作为军费和购买军备的来源。
六十年代一直到七十年代泰国还是大宗武器装备走私的大本营。越战结束这个情形才逐渐消失。
  缅共与罂粟的关系在一段时间内跟传统模式无异。早在六七十年代，缅共根据地都设立“贸易组”，除日常小百货贸易，两个通道，将中国货销往缅东北当地，以及销往缅共解放区以外，将缅甸和（尤其是）泰国货物销往解放区，以及中国国内边境地区或者内地。
但是贸易组一个主要任务就是收购鸦片。至少在六七十年代，尤其七十年代，作为“特货”大量销往中国。


这是作为医用提炼高纯度的吗啡。笔者的记录，七十年代初期，佤邦贸易组销往中国的价格是每一“拽”（三市斤零三市两）合人民币二百元。当七十年代中期由鸦片制成的海洛因交易进入国际社会视野，成为毒品犯罪时。这个交易仍然存在。但所用仅为提炼医用吗啡。且这个交易被严格保密在极小范围内。
 七十年代后期缅共设立专门机构负责统一罂粟收购，设有秘密提炼加工场，在八十年代初成规模。有缅共中央专管。但德钦巴登顶本人极为反对。他将此视为不可长久为之的权益之举。
但是缅共后期财政困局不可缓解。当时体制已发生质变。一九八〇年开始由原先中央以下东北军区为最大军政实体，忽然改编为三大分局，东北军区彻底解体。出现类似军政集团各自分治形态。各自拥有或者争夺利益。出现各设加工场，争夺交易通道的恶性局面。
笔者得到的信息是，德钦巴登顶觉察到祸害无穷，中央管辖的罂粟交易（仅止三年）被下令制止，但已无可防范更无法遏制。（此处资料得自一九九四年三月，林天，他已在成都）
  林天说，“……我提出的口号是‘扩大根据地以养兵’，中央则以鸦片生意来养兵，这是81年到84年间。财政部负责鸦片生意上缴。一年100万不足。4号（白粉）不搞，“黄砒”可以搞。1985年“中援停止”，中央束手无策。”
          回到“邦区革命军”：
  1978年3月笔者在东北军区前指，随8旅执行对累谟山地区作战任务。打下囊棱据点后旅部曾驻街市张姓家中。主人叫张鸿源，没在家，或者打响前离去（？）张姓信奉一贯道。供奉张天师。住宅内还建有水泥地下防空掩体。
家中只有一位老妇人，一个小女孩和她的弟弟。姐弟都在当阳读书。老妇人很富态，端详中不是寻常人家夫人。因同姓，故对笔者尚存同胞之心，拿出几张照片。笔者要了其中几张作为纪念，问“这位是张其富吗？”问得很无礼，张姓老妇人并无明说。
巧的是笔者某日站在囊棱某个角度观察累谟山，心想不知何时还会再来？故将眼前奇景绘下，这幅绘于一本临时笔记本页眉上的小画与照片中“邦区革命军”旗帜无异。（笔者注：这本练习簿得自张家小男孩，他的小名叫“阿华”）
  当地有喜文者，撰有《崃谟山诗抄》，因战乱丢失在无人家舍。得见，满篇中原文人骚客情怀，文字规矩。
  李子义几番新地方行，换来的是自己将6大队交给缅共改编。期间还发生过6大队“异动”危机。此时军区将3035营调至蛮东地区压阵。彭家声副司令员和李组长也来到蛮东！
  奇怪的是整个1972年佤邦全境军事推进的这一年里。缅军对缅东北的军事进攻无法波及到佤邦，偏偏集中在累谟山地区。以下笔者笔记：
  4，9，通观缅东北，只属我们军区是最活跃最富有生气的有生力量。敌人正在“进剿”雷磨部队，非常吃紧。他一定会求救于我们的。
  决意要渡过怒江，打破敌人的锁键（链）。生动的局面在佤邦是不可能的，因为佤邦除了小股缅军和一些乌合之众以外，绝无大敌可歼。把佤邦根据地扩大到最大程度，即是好戏的开端。
  4，12，累磨求援。大营盘打响。（笔者注：应指累谟山张部主要据点）
  4，20，周参谋长：（周昆系）
  敌集中4——5个营围剿累磨地区，累磨部队来谈判，建立统一战线，并改编事宜。奈温知道这一情况，也许敌人也会长期控制累磨地区。在贵概，长青山，滚龙，嘎蒙山，当洋，累几山一带驻兵，形成对佤邦的包围。
  累磨邀请我军进驻，46，45已去蛮东地区。我们要继续发展，壮大力量，建立江东根据地，有力支援促进南方根据地。现在我们的部队在西，北，南面，敌无围剿的可能。军区机关设在新地方，以此为中心指挥整个军区。
  4，24慰问友军到永圭，这个地方由累磨6大队驻扎。
  8，27，蛮东。站在蛮漠大山梁上向西边望去，那里——雄伟峻拔的崃莫山高高耸立，哺育着几个很大的山谷盆地。从她的肩膀看去，平展展的辽阔的小山脉——那下边就是腊戌坝子。不过我们看不到，只能憧憬那里的诱人风光。
  笔者注：是年8月份通过谈判和施加压力，李子义同意将6大队交由缅共领导。缅共派出党代表和军事干部全盘接管。番号保留，后来称6营。一度是北佤地方部队，后来编入新建的12旅。
 张其富部队希望得到缅共的军事协助或者策应。这一概没有。就在缅共对佤邦全境实施迅速的军事推进的同时，张部不得不退出累谟山地区，转而向掸邦中南部活动，就此失家园。也中断与缅联系，各自经营。李子义或因此在张部失势。
 1978年3月6日至18日笔者作为前指战勤人员跟随8旅旅部以及作战部队进入累谟山地区，历经四次作战。之后写下《累谟山战役》战地实录文字，待日后见诸博客。逗留在张其富部队发迹地老家。念及当初为什么不能与该部达成统一战线？
是因为张其富部队亲国民党派暗中较劲？还是李子义的个人愿望，——他想靠拢缅共，拿6大队作为资本或者见面礼，但是被张部其他高官如张书权，王挺中等牵制不能得逞？还是因为缅共对张部一直保持警戒？认为在李子义背后还有危险人物？
 今天的人们都不能作出客观真实的结论。历史进程很丑恶，它将原本仅出自的乡愿乡党的一伙人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国际贩毒集团。它将原来还是自由移民的汉人族群推至国家和社会悬崖边缘，不将其推进地狱不罢休。它还将已经走进了的人们渐行渐远，甚至视为敌人。这不需要理由，只需要一个指示。

        坤沙（文中的张其富）
 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罂粟这个“经济作物”，因为不能“与时俱进”，很快被化学工程师的聪明才智取代。先进的毒品完全不必依赖进口鸦片，拿着明细配方合法采购，租借一家临时工厂车间就可以合成。更加暴利也更加隐蔽。当年的“大毒枭”望尘莫及。
  笔者对鸦片并不陌生。在部队时鸦片是常用的给骡马治病的常用百灵药。一旦坐骑尤其是驮马驮骡马，生病咳嗽，生疮，便用一小团鸦片捣稀，喝着红糖水用竹筒灌进病马病骡马嘴里，治百病。
还有人生病尤其是咳嗽胃痛，用一小团鸦片（比米粒稍大）选一颗饱满的大蒜头，撬开一个小洞塞进去，放在火上烤，烤焦了还能闻得到鸦片烧熟的味道。然后将这个“药丸”囫囵吞下。能治愈。
一次笔者亲历，在江西地区累座山做群众工作，一个贫农子弟因为家庭琐事与家人闹翻，一时想不开喝砒霜自尽。急救无法，就有家人老母说用屎合着鸦片灌进肚子就能救活（！）鸦片是有的，但是屎一时哪里找？这位老母急了，说“我克屙！”结果这个农家子弟是吃了老娘的屎跟鸦片活了过来。
 笔者还有一段跟鸦片紧密有关的经历。到新地方的时候，这个地方没有更多部队（佤邦部队大都在滚龙战役中），叫我们守一处仓库。新地方街子是鸦片集散地。仓库就在街子东头。打开一看满满一仓库都是鸦片，足足有几百拽。整整齐齐地摆放在竹子竹笆做成的架子上面。鸦片的气味强烈呛人。
据说这都是打下新地方敌人带不走的陈鸦片，还有后来在新地方征购的新鸦片。太多了！于是搬到这个院子里的土墙茅草顶屋子，这也是第一次常驻的现成“营房”。
  街长原来是大曼海部落头人。在未划界前他作为云南边疆少数民族代表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街长不知道经手多少鸦片老盾。只凭纸条记号数字画押，有时甚至连这个都不必，——新地方街子的交易税都在他掌管下。这个仓库根本也没有登记数字，也没有交接手续他就交给了我们。
 鸦片的味道难以言喻。辛辣呛鼻，远近都能闻得到。而且非常危险的是你千万不要尝试着深嗅这股味道。笔者担心它会严重损伤你的器官。鸦片的味道如同来自非人间的气味，它毫无障碍地直至人类嗅觉神经的顶端，这里是个小宇宙。
鸦片气味不仅对人类，且对动物具有杀伤力，放置一定分量鸦片的地方，蛇类不能近，鸡鸭不能近，野兽不能近。队员洪楚轩在邦桑营地，因为邦桑潮湿闷热，一直出现蛇类，使得他非常恐慌，于是拿一小团鸦片放在自己的床榻地下。他才放心。
 在缅共人民军里有没有鸦片客？回答是没有。不仅因为“旧军人”如果该彭部老兵，如云兴卢兴国旧部老兵在接受党的领导后“痛改前非”，更由于“鸦片鬼”是缅东北当地一班无赖穷困潦倒，避不见人的烂人渣滓的别称。
据说缅甸本地产香烟“卡邦”“杜亚”烟也有鸦片成分，但这是杜撰的，这两种纸烟点燃后迅速在烟头出现黑焦，这不是鸦片而是过量的尼古丁。笔者所知道的部队地方都没有吸食鸦片的人。除非在笔者视角以外。或者后期。比如吸食“4号”的。
  笔者认为在缅甸各支部族武装内部也没有所谓的吸毒者，打仗不需要鸦片鬼，管理部队和经济更不需要吸毒者。
 鸦片，缅东北的汉人还给它起一个雅致的别称“芙蓉”。旧时云贵川也叫做“云土”“云膏”。上年纪的人喜欢看电影的还记得那部电影《突破乌江》？影片里两个川兵放哨，这样哼唱：“我吸足了一口白面呀，我快了活地似神仙那”？还叫“白面”，白面可能是鸦片膏里上品的一种。
上海旧时闻人得到非常稀罕的礼品往往就是上等的鸦片膏。连包装都是极为精致的。曾经，张爱玲都好这口。
 久违了。但直到今天，笔者还会在梦里毫无预兆地闻到鸦片的气味。如同置身于新地方的这间仓库里面。在梦里惊醒后这股气味仍然周遭缠绕不散。它来自嗅觉神经的顶端小宇宙。它一直在那。
 拿今天的眼光看，第一张照片上提供的信息恍惚是土著显示决心的“维权宣言”——
 “指挥官說：凡是侵犯我们的地區，妨礙人民生存的就是我们的敌人，是我们的敌人就给予無情的打撃”
印第安部落，库尔特工人党，波黑战争起因，以色列与加沙，猛虎组织，新芬党，南奥塞梯等,无不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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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南温注释：
1.张其富，后来他又写成张奇夫，就是大名鼎鼎的金三角大毒枭，掸族革命领袖坤沙。
2.文中的累谟山，累磨，一般目前汉文写为“莱莫山”，就是坤沙的老家，是已经掸族化的汉人，是一个小小的掸邦土司，所以掸族都认可坤沙（张奇夫，张其富）是“官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