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周日，邻居临时把四岁的女儿托我照看。这已不是我第一次充当临时保姆了，加上照看的费用不菲，自然没拒绝的道理。四岁的孩童精力旺盛待在家里难免吵闹，趁天气还不错我决定带她出去走走。公园在一处山坡脚下，植被还算茂密，勉强有些踏青的感觉。也许是我们到的有些晚，树荫下密密麻麻坐满了人。倘若说是依着山那倒真有些勉强，站在下方只需稍一仰头便已窥得全貌。原先山坡上并未设有供人攀爬的步道，大概是来来回回的人多了，竟生生踩秃了一片儿，沿着山脚下延伸到另一端，如同一道冗长的痫。阳光有些毒，倒是孩童不知冷暖，三五成群的打闹在一起，跑的远了，躲在阴凉里的大人才会探起身厉声喊上几声。
邻居的女儿自己玩了一会，鼻尖沁了一层薄薄的汗珠。我想喊她到身边歇歇，但她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另一侧的空地中央，一群人正饶有兴致的围着一头羊。
像这样的露天公园里出现只羊也并非什么稀奇的事情，多是附近的村民放养，可这头羊似乎是野生，耳朵并未挂着主人家的牌子。起初我拦着孩子不让她过去，担心那羊野性未驯，恐怕会有危险。可隔着老远观望了会，又觉得自己过于敏感了。它实在过于消瘦，甚至阳光照上去径直透过那层灰白的毛皮，清晰勾勒出骨架，像一排竹秤子支起整个肉身。倒是那对乌褐色的角从邋遢的毛发中支棱出来尚有几分威武的模样。围观的人大声吆喝着试图引起它的兴趣，喊了一阵发现那羊仍旧呆滞的啃着草，脚边散落着些吃剩下的水果、面包片。
凑在人群旁看了一会，背后有人挤过来，我赶紧伸手抱起邻居的女儿，生怕她被人踩踏，好在只是稍微趔趄了几步就稳住了脚，阿囡被我搂在怀里仍聚精会神的盯着羊看。一个身型粗壮的男人从身后窜出，他戴着一顶黑色的渔夫帽印着一道一道的白色汗渍，一个小男孩跨坐在他的脖颈上不安分的扭来扭去，看上去也就四五岁的年纪。稍时片刻一对母女也跟着过来，女人身材高挑只是背有些佝偻，头发高高的盘起，眼角眉梢爬满了皱纹。身侧的女孩任由她牵着不哭不闹，穿着一件略显臃肿的童装。
“哇，这只羊好瘦啊！”男孩兴奋的喊着。这个正是好奇心旺盛的阶段。
“它为什么这么瘦呢？为什么？”男孩喋喋不休的问着。
“因为，因为没有东西，吃。”女人回答着。
“为什么会没有东西吃呢？”
“太、太阳太大了，把草、草都烤干了，吃不饱，就、就瘦了..”
“胡说八道什么！”男人厉声打断了对话，他斜着眼睛，突然扬起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看你平时也不少吃，怎么也不见胖啊。”
男孩咯咯咯的笑起来。
“仔仔，”男人继续说道，“你比比看，你妈和这头羊哪个更瘦？”
男孩越发兴致勃勃，夸张的耸起身子。
女人并未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伸开手托住男孩的后背，让他不至于跌落下来。身侧的女孩没了牵引便皱起眉露出一副不悦的表情。
“我可以把酸奶喂给它喝吗？”一直偎在我怀里的邻居女儿突然开口说。
她的声音脆生生的似乎天生有种让人愉悦的魔力引得众人瞩目。身前的男人也回头看了一眼，又回头。我总觉得心里不安，抱着阿囡离开人群。
发现她仍依依不舍的探视，便劝慰道，“羊是不喝酸奶的。”
“但妈妈说喝奶才可以长身体的。”
“过一会它的主人就会来喂它了。”
她不再提问，而是陷入儿童特有的执拗，似乎正在努力分辨答案的真假。我担心被稀奇古怪的问题难倒，于是转移了话题。
“如果有一天妈妈变成了动物，你希望她也变成一只羊吗？”
“妈妈才不会变成羊呢！”她把脸贴近我的耳朵悄悄的说道，呼出的热气痒痒的，“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的妈妈是一头鲸鱼。”
我忍住笑意，假装惊讶的问她，“你妈妈是头鲸鱼，那你是什么，小鲸鱼吗？”
“不，我是小美人鱼。”
说到这，她开心起来，哼着不知从哪学来的小调。
周末出游的人很多，那些树荫连成片的平坦位置早就人满为患。我们沿着山坡脚下走了一会，总算找到一处勉强能容纳两人的纳凉处，虽说有些泥泞，至少还有个能落座的地方。
从挎包里取出泡泡水给她，她兴奋的接过，熟练的把彩棒在空中挥舞几下，一个个五彩琉璃的球体腾空而起，飘了一会，“噗”一声碎成一片水雾。我捡起一根树枝在地面上划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线，煞有其事的告诉她，“这是小精灵的保佑魔法，可不能跑出了线，会被怪兽抓走的。”
听到精灵，她眼睛一亮更开心了，胖嘟嘟的小脸上印一圈红晕。泡泡棒扬在空中像一杆彩旗，从一侧跑到另一侧，只有快接近那道界线边缘时才会慢下来，她小心谨慎的观察确保自己还在线内，就又飞快的跑开。白色的小裙被阳光染成金黄，那光又攀上她肉呼呼的手臂和粉色内衫下圆滚滚的小肚子。
好漂亮的小姑娘。路边不时有人路过，被引的驻足，蹲下身逗她，问她几岁了，上没上幼儿园。邻居的女儿也不认生，小心翼翼的把泡泡水拧紧后再脆生生的一一回答。
突然一只皮球划空而来，毫无预料的落在小囡的头上，如此精准倒像是早有预谋。她怔了下紧接着大哭，我起身快步赶来，捂住那处略微有些红肿的额头，不停吹着气。
皮球滚落到一边被人捡起来。我看过去才发现正是不久前遇到的那一家人，就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母女正忙碌的整理帐篷，小儿子一脚把皮球踢出老远。而那个中年男人摘下帽子扇呼着，正眯着眼朝我们走过来。
“伢子，疼不疼啊。”他俯下身笑咪咪的询问道。那张脸让我心生不安，颧骨高高的耸起，酒糟鼻，眼窝深深的陷进去只露出一对混浊的眼珠。我一把将邻居的女儿揽过来却还是慢了一步，他的手已经落在小囡的发髻上。“啪”我一把扫开他的手臂。
“呦，这么不懂礼貌？我这是关心下小朋友。”
他吊起眼看着我说。
我不想多做解释，抱着小囡扭头走开。那男人赶上来挡住路，“小朋友之间磕磕碰碰也是难免，不用这么较真儿吧。” 依旧是那副吊儿郎当的嘴脸。
我正犹豫是否应该大声呼喊时，男人的妻子挡住了男人，小声道着歉，“不，不好意思啊！”
还未等我有所反应，那男人便一掌拍在女人背上。“关你什么事！”他压低嗓门质问。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兀自挡在前面,像一堵摇摇欲坠的墙。男人始终无法绕过便发了狠，用手一下又一下捶着她的后背，嘴里说，“发神经是吧？是不是？”
他的动作隐秘，又始终挂着副打闹的笑脸，彷佛只是在敲击一只充气的玩偶。路边熙熙攘攘的行人大多熟视无睹，偶尔有人张望几下就把目光挪到别处。可我却被这般妄为的恶意愕住，周遭一切都被禁锢住，只有女人佝偻的背脊被推着一下一下摇摆，如同即将折断的树干。
我想我是应该高声呼喝几句引来人们的注意，最不济也该抱着小囡快步逃离这处是非。可不知为何我只是呆若木鸡的站着那，眼睁睁的看着，直到一场更大的骚乱转瞬而至。
不远处的游人惊恐着避让，乱做一团，那只骨瘦如材的野羊不知何时游荡过来，精准的避让过一处处铺展开的帆布，踩踏在方寸大小的空地上寻觅着。它的一双眼被杂毛遮挡，没人猜的出它为何而来。路过一处花色的帐篷时它终于驻足，笔直的走了过去。帐篷不远处那个身着臃肿童装的女孩正聚精会神的摆弄着手里的树枝。
“啊….” 身前的女人突然发了疯一样往帐篷跑去，好像预见到了某种恐怖的场景，可为时已晚，野羊轻巧的绕过女孩，低头用一对角挑起帐篷，随后半只身子探了进去。很快响起惊慌失措的哭喊声。
我想赶紧带着邻居的女儿离开，她却止了哭，反而忧心忡忡的询问起那羊的情况，“羊怎么来了？它在找主人吗？我们可不可以帮它。”
看着她略有些红肿的泪眼，我用力把她往高处托了托，隐约能看到那边的状况，心里未尝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羊看上去瘦弱，可依旧堵住了帐篷的出口，一对羊角像一把钝掉的铲子，扎进帐篷的腹中。从偶尔闪过的缝隙中可以看到它正埋头啃着一个销好的苹果，而羊角正对着的正是刚才那个踢皮球的男孩，哭叫着坐在地上。帐篷外的女孩兴趣昂然的盯着摇来晃去的羊尾，不知想着什么。
“仔啊，别动，千万别乱动！”男人也赶了过来对着帐篷吼着，“别哭，快别哭了！” 眼见男孩依旧哭闹不止。他又转而冲着那羊咆哮，“滚开，你这头死畜生！”
羊无动于衷着继续低头啃着半拉苹果。
人群经历了一开始的慌乱终于回归平静，有人开口劝慰，“也许是饿的狠了，等它吃完自然会走。”
男人却待不住了，走上前用力拍在那羊的脊背上，发出声闷响仍纹丝不动。
“使点劲，这畜生皮厚根本感觉不到。”又有人说道。
男人听了进去，于是抡圆了手臂，剁肉一般捶下，一下比一下用力。女人抬起胳膊条件反射般想去阻拦，看到帐篷的男孩又把手缩了回去。她从女孩身前捡起一根稍事粗壮的树枝就跑过去，跟着男人一起在这头“野兽”身上抽打。
“别白忙活了！”这时有人走出来，手里拎着半包残羹剩饭，“拿吃的把它引出来不就行了。” 他走到帐篷一侧，抖着袋子引诱。果然闻到食物的味道，那羊很快把头从帐篷里伸了出来，被引着走到一旁。领头的人把袋子往地上一扔，它就把头伸进袋子里大肆的咀嚼。
男孩意识到安全了，跑到男人的身后，探出头对着野羊叫唤，“臭羊！蠢羊！死羊！”
男人骂了几句，“死畜生，就知道吃，怎么不噎死你！” 觉得不解气从帐篷里取出儿子的皮球，砸在羊的身上，“砰”的弹开。身旁的人见它并未展露出一丝野性也很着一起戏耍起它来，有人附和说它是如何贪吃，连垃圾都不放过。有人惦记它是否无主可以拉走卖上几个钱。更多的人走上前冲它踢上一脚，拽一把它的毛发，然后笑着跑开。
可自始至终，那羊都沉默，如一尊石雕，低头嚼着那塑料袋，一语不发。
“羊为什么不发脾气呢？” 邻居的女儿突然开口问我。
“嗯？”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他们欺负羊，羊为什么不发脾气呢？”
我不知从何作答，只能带着她离开。架不住她再三的追问，给出一个蹩脚的理由：
“因为羊知道自己犯错了，犯错了就要接受惩罚。”
那天晚上，邻居要晚些回家。我把小囡领回家，给她买了麦当劳，还收集到了配套的玩具，她拿着玩具一路都蹦蹦跳跳，似乎早已忘记了白天发生的故事。我把她在客厅安顿好，开到电视里面正在播放动画片。
一个人走到阳台，把窗户打开让风吹在脸上，望着逐渐暗淡下去的街道突然觉得心口有些发堵。我打开手机滑动着通讯录里的号码，最终在一串数字上停留，不等对面回声，便自顾自的说着，“明明我没有错，为什么反倒像是做错事的人。我害怕他会发怒，像对待那只羊一样对待我，羞辱我，按下我的头吃草。我太渺小了，连反抗的声音都哼不出来。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电话另一边只有窸窣的盲音。
邻居的女儿光着脚跑过来，她拉着我往客厅走，一边走一边手指着电视兴奋的唤着，“啊姐，羊，羊羊！”
我强打起精神，挤出一副笑脸问她，“怎么了？看到什么好玩的嘛？”
“羊！“邻居女儿跳跃着，“昨天公园里的羊，它上电视啦。”
我看向电视，上面的地方新闻里正播放着一段网友拍摄的视频。画面里一个男子正用皮球一下一下砸着一只埋头啃食塑料袋的羊，周围的人也纷纷上前起哄。就当我以为一切又是那般闹剧结束时，画面里出现一个女孩的身影，头发胡乱的扎起，穿着件臃肿的童装看起来像一只小熊。人们毫无在意，而她摇晃着穿过嘈杂的人群，然后奋力将手里的树枝掷向男人的后背，像一根根蒲公英的种子，弹到空中纷纷散落，因为渺小更显得珍贵。
“羊发脾气了！”邻居的女儿开心的拍起手，“羊没有错，它让小姐姐帮它还手了！
⬆️ 女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