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是农耕民族最重要的生产资料之一。北方人说传统农民的需求是“一头牛三亩地老婆孩子热炕头”。
看到没有？一头牛和三亩地，小日子就过得下去了。
  我少年时代家里有三头牛，也算是不辜负中共把我家划为“富裕中农”。
应该是我上小学二年级时候吧，政策有所松动，私人可以养牛了，于是父亲从外寨买了一头母牛，据父亲说见到它时，这牛就拉了一泡屎，这是好兆头，如果当场撒一泡尿，那就不吉利。
    果然第二年这母牛就生了一条小牛犊，公的，健康成长，表现一般，后来又生了老二，也是公的，这条小公牛就很神气，脖粗腿壮，角弯得匀称，而且稍往前倾，是一种进攻的姿势，它没有名，大家都只含糊地叫成“某家的那条小公牛”。
我们一般没有给牛取名的习惯，偶尔有之也是趣味横生，比如我们生产队从一个叫“赏崩”的景颇人手里买了一条牛，大家不约而同就把它叫成“赏崩”，这下可好，犁田耙地，使它的人一抽竹索条，喊一声：赏崩，走！它扯吃了谷堆，赶它的人边打边骂：该死的赏崩！做干巴的赏崩！
大家真的没有恶意，就是顺口而已。后来赏崩知道了，直接跑来我们寨子交涉，操作景颇特色的汉话：阿噶噶，你们寨子毒哩，我好意卖牛给你们，还要天天被你们骂。
我们寨的人反应过来，确实不该，于是哈哈大笑着向他道歉，再也不把那条牛叫“赏崩。”
我家这条小公牛个头长得和它哥哥相差不大时，立刻显出了强壮的体格特征：脖子粗，这是打架最好的条件；屁股圆而饱满；四肢粗壮；特别是角弯得匀称，尖，稍一低下头就是武器。古代军事术语有“犄角之势”，很显然就是从牛的这对角受到启发，也就是把兵力分布在两边，互相配合着进攻或防守。
我们寨子牛们一年的生活规律和作息是这样安排的：冬春季节最苦，夏秋季节最安闲。冬天牛只能吃干稻草，或者甘蔗叶之类，劳力强的还得负责犁板田，收好稻子的田已经板结，用水淹得软湿之后翻犁好，晒到来年春，这是最苦的活。
牛在寒冷的初冬，鼻孔喷着气，任由架犁者毫无道理有一句没一句地骂着，拿着竹条时不时往它身上抽一下，它总是步伐从容地甩着尾巴低着头，拉着犁在田里来回走着，你就充分体会到什么叫“任劳任怨”了。
春天和初夏，草已经长出，到处是水，春耕时的犁田耙田，虽然累，但环境比较好，对水牛来说，有水和青草，总是比较舒适。
夏秋季节，田里都是水稻，牛就不能乱跑。它们的命运有两种，一部分放养在山上，有统一的大牛棚，下面关牛，上面住人，生产队轮流派人去管理，一街子（五天）一轮，早出晚归，牛吃得也还不错，轻松自由。一部分犁田的主力牛待遇最好，要关在家里来养，有个专用词叫“上雅”（盏西习惯傣汉话合用，“上”是汉语，“雅”是傣语“草”的意思），也就是给它“上草。”
它们就享福了，主人要割草来喂它，数量足够，如果让它流着口水仰头望天，那就说明这家主人懒惰，草没有割够。所以它们整天就吃了睡，打着饱嗝磨着牙，随时大小便，反正牛粪满了主人要挑出去。牛粪在更久以前要把它们拍在土基墙或竹芭上，晒成牛粪饼当燃料，现在则只是当肥料。
水牛就是要有足够的水，每天还要打水来喂它，还要放出去溜达一下，喝足水，在牛滚塘洗个澡，扭着油亮的粗脖子甩着尾巴，很是潇洒。三，四个月养下来，“上过草”的牛全身充满活力，脾气比较大的就想打架了。
我家的小公牛出风头就是因为它和寨子里最强的公牛打了几架。那头牛个头高大，感觉像头小象，脖粗腿壮，角长而尖，像两把弯刀。因为它长得实在好，所以一直不骟，也就是寨子把它当种牛，理论上全寨所有的母牛都是它老婆，暂且叫它牛王吧。牛虽然懒散，不讲什么权威，但也没有几条公牛会去挑战它。
这天是收谷子季节，负责挑谷捆来堆的男劳力拿着绳子和挑担木（不是竹做的扁担，而是长又坚实的硬木做的，能挑100多斤，当然也有能挑200斤的，但是十里山路肯定要换肩，傻子才不换），无聊地坐在田边抽烟说废话，要等太阳把谷铺上的露水晒干点才会去挑。
牛们零零散散地在已经收好谷子的田野里吃草闲逛，正是草肥稻茬鲜的时节，憋了几个月的公牛饱食思淫欲，最容易引发冲突。牛王傲慢地走来走去，看见我家小公牛，头一昂，快速跑过来。这种时候一般其他牛有两个动作，一是主动凑过去，甩着尾巴低下头去闻它裆处的“长枪”部位，这是典型的投降动作；二是不慌不忙但是毫不犹豫地离开，这叫惹不起躲得起。
我家小公牛则是把头仰起来，面对着牛王斜眼望着天，鼻孔喷气低声“昂！”地叫了一声，这是挑衅动作。有个汉子就兴奋地叫了一声：要打了。男人们就呼啦一声远远围了过去。
大家都很有看牛打架的经验：动作不能太大，以免把它们冲散；同时也分开来围住，不能让它们跑掉。如果两头牛斗志不强，有人就会用手去扯牛尾，或用小棍子轻轻地挠它的屁股，俗话叫“夺棍航”，翻译成汉话，可以叫“在尾巴上凑火”的意思，忷恿两边打架，一般都用这个词。
但今天两头牛都不用“夺棍航”，把头一低，传来沉闷的“嘭”！就打在了一起。我们小孩子放农忙假，背着竹箩捡掉落的稻穗，都和男劳力在一起，我紧张兴奋地看着我家的牛勇敢地和牛王打起来，心情特别复杂。
两头牛个头差别特别明显，我家的小公牛根本和牛王不是一个体量，被顶得节节后退，但它毫不畏惧，急速甩着头用角尖狠狠撞牛王的脸，又顶了回去！一会转圈，一会互相进退，或互相抵紧四角，喘着粗气休息。汉子们发出一声声兴奋的欢呼。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家小公牛终于败退，一抬头，转身就跑，牛王马上追，几个汉子立刻拿着挑担棍冲上去把它拦住。
大家纷纷议论：“这小公牛如果不骟，牛王不一定打得过。”
“是呀，伤口还没有全好哩。”
因为春天就要把它当全劳力，必须骟了才好使唤，动手术还不到一个月，确实伤口还没有痊愈。
但是也有人说，等伤口全好它就没有斗志啦。
我似懂非懂，但那天心情特别难过，也没心思捡稻穗，就那样拿根棍子不远不近地守着我家的小公牛，看它吃草也不是很积极，就在想如果牛王敢过来，我首先要狠狠用棍子揍它。
后来两头牛又打了两次，都是我家的牛失败。
我听说用稀稠的鸡屎抹在牛角上，然后用碎瓷片可以把牛角刮得更尖利，一天牛回栏关好后，我给它弄来一捆稻草，上面撒点盐水，趁它津津有味地吃草，我不顾鸡屎臭，认真地刮削起来，我要把它的角刮成两把锋利的尖刀，让它把牛王的脸和脖子刺破，让牛王流血倒地，那将是很解气的事。
父亲回来看见，笑了笑：不要胡闹，以后不准它再打架了，怎么打也打不过的，它就是犁田的劳力。
那一刻我真的很泄气，这是无情的事实！
我时不时自称放牛老头，自吹有放牛经验，其实小时候的放牛经历并不太光彩，还有点窝囊。
一是怕鬼，二是哭过鼻子。
春节过后田野都是翻犁过来的土垡，田埂也干得没有一根草，养牛的人家早上把牛赶到山脚下，让它们自己找东西吃，牛们很乖，不会跑远，下午再赶回来，关进牛栏里喂稻草。
于是我就有个任务，每天放学回家要到“乃辉”的山脚把我家三头牛赶回来。偏偏路上要经过一片坟地，是埋年轻死者的地方。老年人去世后直接被抬去安葬在祖坟地；年轻人不幸早夭，要先火化，把骨灰埋在一个叫“蚌咩抛”的地方，感觉是块凶地，小孩子都有点怕。
每当我走过那地方，屁股就凉阴阴的，又不敢跑，要慢慢赶着牛来到宽阔的田坝，全身上下才会舒缓过来，这是很难受的秘密，又不好意思告诉家里，十岁左右男孩已经会打架，光天化日之下害怕一个坟地，实在说不出口。
哭鼻子则只有一次，而且没有第三人知道。
那是春耕已经开始，田里到处放水，沟坎和田埂都有草。一个星期六，上半天课，上午放学回来，和同学约好要上山去玩。路过砖瓦场，在那里干活的大哥对我招招手，我走过去，他就说了一句：吃好饭来放牛，就在那边。说完他把手往不远处一指，我家那三条该死的牛正在那边悠然自得地吃着草。
我一千个不愿意，约好去山上玩，失信了。而且以前我睡懒觉不想起来上学，父亲刺激我的话就是：这样懒惰，连读书都不想起床，你就佩背着豆腐放牛！
也就是放牛并不是光彩的事，是没出息的代名词。
但是我不敢违抗大哥的命令。
下午我就去放牛了，望着远处的山，还有不远的清清河水，哪边都比放牛好玩，看着三头哑巴牛，低着头甩着尾巴，天地万物和它们无关的超然表情，哪里会顾我这个小主人的心情，于是它们就随心所欲地往不远处走去，我把它们赶回老地方，坐在田埂上发呆；三头牛又固执地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我很气愤它们不听话，又赶了回来，它们不紧不慢走着，我不知道哪来的委屈，脖子一阵堵，眼泪就掉下来。
大哥应该是远远看到我了擦眼泪的动作，过了一会，估计到我的气已经顺过来。他就利用上厕所的机会走到我面前，就说了几句：牛不会走远，你不用把它们赶来赶去，跟着它们走就是啦。走远了我会帮你追回来，不要担心。
那一刻我脸红了。
大哥也没有说破我哭鼻子。
这事也没人知道。如果是我二哥，他肯定要拿回家来说，然后全家一片善意的玩笑，我和他互相吵几句，我会把他的种种洋相又翻出来，增加家庭乐趣。
但是大哥从小对我的偏爱就是特别在意我的自尊心。这也是我最听他话的原因。
现在家乡已经很少有人养牛，田里种的都是来钱比较多的经济作物，就算种水稻，也是用机器来耕了吧。
默默给人类服务几千年的牛们，除了被人当菜，不知道今后会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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