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无同?岂无异?——先儒论人性的共同性与差别性 (下)
将无同?岂无异?——先儒论人性的共同性与差别性(上)
作者:何怀宏 赵占居
三
孟子为什么要大力提倡性善论,也是有时代和个人际遇的关系,其时天下已然大乱,七国争雄,盛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而大乱或又还是初起,拯救还有希望,当时也还有游说国君的机会,所以,他不仅希望君子存心养性,也希望唤起君主的一点善念。
而荀子为什么提倡性恶论,也可能有其时代的关系,尤其到他晚年,当时天下道德已经崩解,他没有出去游说国君的机会和意愿,暮年只是做一个兰陵令维持自己的生计而潜心著述。他看来是更寄望于制度的长期建设而非立即唤醒人的心性,而制度的建设倒是不妨从承认人的恶开始。他主张人们化性起伪,改恶从善,认为所有人,包括圣愚、天子庶人,其人性都是共同的,但这共有之“性”却不是善,而是恶:“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孟子是用人的感官欲望打比喻来说明人心的共同善性,而荀子直认这普遍欲望就是人性之“恶”,而这“欲望”还可能是无上限、无休止的。“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荣辱》)
性恶论的思想渊源有自,因为荀子更重视的是人的身体,而不是像孟子所重视的是人的心灵。人有身就会有欲望,这首先是物欲,因为他要靠物质的资料才能活下去。但人似乎又和动物不一样,不会“食饱即安”,他还要储存,还要聚敛,还要用物质财富换取其他的东西,诸如地位、权力和名望。在荀子看来,这“性”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谁都要摊到一份,谁都不可能拒绝,否则就无以为“生”了:“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荀子·性恶》)荀子虽称欲望为“恶”,但也不完全否定人的欲望,因为它是来自人不可逃避的人性。所以他说:“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荀子·正名》)
人虽性恶,却也有化性起伪的能力,这是不是也是所有人共同具有的呢?荀子看来也是肯定这一点的。他同意“涂之人可以为禹”。说“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荀子·性恶》)这种普遍的“恶之华”是怎样产生的呢?是因为人皆有可以知道仁义法正的素质。但荀子说,无论如何,这种能力却不是来自普遍的人性。“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荀子·性恶》)荀子如此区分“性”与“伪”:“若夫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荀子·性恶》)
圣人之所以要起而作伪,就还是要归到人心的一种善愿。荀子大致描述了这一“性—情—虑—伪”的过程:“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荀子·正名》)圣人的这种善愿正是因为看到了人性普遍恶的事实,才试图起而化性。“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荀子·性恶》)俗话说也就是缺什么补什么,但为什么人们不接受欲望这一事实而一定要补善呢?善愿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还有待说明。人性有恶的事实并不是人向善的原因和动力,向善还得另有动因。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到,荀子和孟子一样都是鼓励人积极有为和努力向善的,孟子是说你心中本来就有善端,你必须将其发扬光大才能成就为有别于动物的好人;而荀子是说,你有身即有物欲,就有恶性,你就必须有所作为摈弃这恶性才能成为善人。孟子重在内心扬善,荀子重在行为克恶。而善恶的可能性或者说“端”其实在初始的人那里都存在,且如果一定要给出究竟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的结论,大概还是应当赞成性善论,因为在人的初始本性中,善端还是超过恶端那么一点点的。
无论如何,在荀子那里,论及人的差别性,他同样认为在圣人与民众之间、君子和小人之间,还是会存在差异,甚至是巨大的差距,虽然在荀子看来,这不是“性”的差距,而是“伪”的差距,是“积”的差距。“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为无方之民也。”(《荀子·礼论》)“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荀子·荣辱》)“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荀子·不苟》)这种圣人与众人的差别看来还主要是一个能力的问题,尤其是道德的认知能力。他在回答“涂之人是否均可以为禹”的问题时,区分了“可以为”和“可以成”的不同:谁都可以立志且努力为禹,但能不能成禹却“未必然”,然而即便“不能成”,也无害于“可以为”。几乎没有人走遍天下,亦无损于我们说人有“遍行天下”的能力。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荀子所说的“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的能力呢?人们的道德认知能力和意志能力还是有差距的,荀子也承认:“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荀子·性恶》。
荀子主张人性恶,主要目的还是要建设一个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教化,“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性恶》)至于何为好的社会政治制度,荀子谈到了它的目的,他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国,非以贵诸侯而已;列官职,差爵禄,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这种民本主义应该说是儒家的一致意见,即他们赞成一种君主制和等级制,并不是为了君主和尊贵者,而是为了建设一种“为民”“向善”和“归仁”的制度和社会。在上者应该比民众更加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限制自己的经济利益,“从士以上皆羞利而不与民争业,乐分施而耻积臧;然故民不困财”(《荀子·大略》)。荀子也和孟子一样主张让民制产,让民富裕:“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荀子·大略》)
四
从汉至唐,儒家学者却有一变,多强调性有品级,有差等。这大概是因为汉唐儒较为贴近社会政治,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感,既是从差序明显的社会和政治出发,也维护这种差序。而儒家在“外王”层面的思想和制度的发展,也大致是到唐朝就基本完备。以下论董仲舒等,我们也就从他们所论人的差别性开始。
董仲舒有强烈的“正名”或“实名”思想,认为应该“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名实必须相符,甚至以名责实。用到“性”“善”两名上,在他看来,性就是“生”,或者说是“质”,而“善”应是已经表现为行为和性格的昭然之善:“今世暗于性,言之者不同,胡不试反性之名?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性者,宜知名矣,无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则教训已非性也。”(《春秋繁露·实性》)这就像米(善)是出于禾(性),但禾(性)并不是就是米(善),“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谓善”(《春秋繁露·实性》)。“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春秋繁露·实性》)所以他的人性论既非性善论,亦非性恶论,而是把人性看作是一种中性之“质”,以后可善可恶,人也必然要分化。所以,董仲舒强调的其实是人后来的差别悬殊的习性。但是,如果一定要给人的本性一个统一的说法,究竟如何名性呢?董仲舒的做法是取其“中”,也可以说取中间的大多数人,既不以“圣人之性”名性,也不以“斗筲之性”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春秋繁露·实性》)。
董仲舒把“性”只是看作一种人出生伊始就有的自然资质,从中可能生长出善,也可能生长出恶,加上后天环境和努力的差别,于是世间就有善人恶人之分,有圣人和大奸之分。但这两种人都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中人”。这三种人已经预示着一种“性三品论”。而且,董仲舒还倾向于认为世间总会有这三种人,这种状况就像“天不变,道亦不变”一样是不会改变的。不过,我们还可以另外提出两个问题:一是当出生伊始,新生儿是否已经有比重不同的向善或者向恶的资质,这种资质的比重就足以让我们说他们或善或恶?二是说是否所有人都有这样两种资质,他们的善恶资质只是多少的不同,而不是有无的不同,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是否还是可以总体衡量人们的这两种资质究竟哪种为强,从而承认一种性善论或者性恶论?董仲舒看来倒是不否认所有人都潜藏有这样两种资质的,但他不同意孟子把人性中的“善端”就看作“善”,说孟子之所谓的“善”只是将人与禽兽相比,是指“万民之性善于禽兽”;而圣人所说的“善”是“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如果将人与动物比较,那么,所有人都还是有一种“人禽之别”的共同性,甚至可以说这种共同性是一种善性,但如果将人与人比较,则不能说这种“万民之性”是一种善性:“质于禽兽之性,则万民之性善矣;质于人道之善,则民性弗及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董仲舒又将善恶与天道阴阳的宇宙论联系起来,认为:“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在这里,他也看到了一种“同”:“天人之际,合二为一。”但无论如何,圣贤和民众的差距还是巨大的。董仲舒还是正名索义,说“民”的意思就是“瞑”,也就是未开悟者,有待教化者。但是否他们全都能被教化,或者能够被教化到什么程度,则还是未定之天。不过,董仲舒坚决主张从“万民”中选拔政治精英而反对世袭制,他的“举贤良三策”开启了让察举制度化的道路。
西汉末,扬雄认为众人与贤人有别,而贤人又和圣人有别。所以人应该努力学习以向上。如果不学,而只是让情欲统治自己,则还是属于动物,知道礼义才能入“人门”。王充也认为:“生而兆见,善恶可察。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论衡·本性》)圣人和恶人居于两端,不可推移,但绝大多数人都在中间,可上可下,向上的关键就是学习做人的道理和习染德风良俗。
荀悦也持“性三品说”,他甚至对三种人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或曰:善恶皆性也,则法教何施?曰: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得施之九品。从教者半,畏刑者四分之三,其不移大数九分之一也。一分之中,又有微移者矣。”(《申鉴·杂言下》)
唐朝韩愈著有《原道》《原性》《原人》等篇,他也是坚持一种“性三品”的观点。而且认为不仅“性”有上、中、下三品,“情”也有上、中、下三品。韩愈写道:“性也者,与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者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原性》)对三种人在自己的性情中所占的比重,韩愈也有一个大致的估计:“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原性》)
自汉至唐的学者虽然多强调人的差别性,但也看到人的共同性。承认“生之谓性”“生生大德”就是承认“同”,认为人皆有神形、皆有性情也是“认同”。荀悦表达了对古代尚同的一种理想:“大上不异古今,其次不异海内,同天下之志者,其盛德乎!”(《申鉴·杂言下》)韩愈在《原人》中对人的认同和关注不仅跨越国界,甚至延及禽兽。他说:“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他认为这三者中还是有主之者,人就是天地两间生物的主之者,但是人行“主道”的时候绝不能残暴,圣人会“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五
先儒对人的共同性的论述,当然都是比较聚焦于道德。或性善,或性恶,甚至最原始的本性之空白论,都可以说是性一论。而对善恶的来源,也是后来分化的根据,则论说不一。一些学者或以为这是承接了不同的气禀,善是来自人之有心,恶是来自人之有身,人一旦成形(出生)恶也就与生俱来,因为人一旦有身就会有欲望,恶是来自欲望。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情也是恶的来源之一,但另一些学者则否认。至于辨别善恶的“知”的能力,应该是所有人都初备的,不过分量和成色似乎也大有不同。但即便对最愚笨的,也还是要有一种“生生”的人道对待。
在先儒对人的差别性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关注的一个最重要的差别,那就是一种多数与少数的差别,即少数圣贤、士君子与多数民众的区分。这种少数和多数的差别似乎是一种模糊的差别,但多少的数额比重又是固定的,多不会变成少,少也不会变成多。这一区分是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划分的标准大致是多数比少数人更重视物质生活而非精神生活,更惰于或弱于对公共事务独立地运用自己的理性,也就是说,划分的根据是价值追求和认知能力的不同。这一划分不能等同于某种身份或地位,或者统治阶层和非统治阶层,但在某些社会里又有相当大的重合。在传统中国,通过先是察举后是科举的选举制度,少数和多数之间甚至是可以在制度上定期流动的,上层的少数对下层的多数是开放的,向学和上进的大门是敞开的,基本不限于社会出身,而且结果就是许多士君子来自民间。但无论怎么流动,大门怎样敞开,进门的人又还都会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在门外。于是就有了一种实际上的道德双轨制,少数士人“希圣希贤”,并通过科举跻身于社会的上层,但对他们的道德要求也更高;多数民众属于被统治的阶层,他们的道德风俗则主要表现于人伦纲常、亲亲之爱,而并不要求他们向圣贤看齐。这种道德的两分不是独见于古代中国,而是同样流行于域外的传统社会。但是,现代社会终于开启了平等的浩大潮流,正在走向多数的统治或至少以多数的意见和价值诉求为旨归,道德也就必须统一地面向所有人,平等地要求所有人。但这里的确会遇到一个人性的挑战,即如果人性除了共同性也还有差别性的话,那么,普遍的社会道德也就可能是必须就低而不是蹈高。这也可以说是现代“底线伦理”的一种人性论根据。
大略言之,先秦孔子开启了探讨人的共同性与差别性的方向。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都是更强调人的共同性,且都不同意告子的“性无善恶论”和道家的“性超善恶论”——虽然这两者也承认人的一种共同性。儒家学者都强烈地关注道德,孟荀的理论都可以归在一个普遍的“性善论或性恶论”或“性可善可恶论”的大名号之下。汉至唐的儒家学者的人性论则是更强调人的差别性,他们的理论可以归在“性有差等论”“性有品级论”或者“人有善有恶论”的大名号之下。后来的宋明理学则将人的共性和殊性都放到“性理”的内部,将“性理”分为第一位的、共同的“天地之性”或“义理之性”和第二位的、分殊的“气质之性”,而在王阳明的心学中则归一于“良知”。清儒戴震认为“血气心知之谓性”,比较通融和贴近人身的“血气”,对人们的欲望有一种比较宽容的理解。不过,他们的思想虽然各有侧重,但论述都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大要既不离普遍地观察人类,也不离社会的层序结构。“将无同,岂无异”不仅适用于他们所论述的对象——人性,也适用于整个儒家思想的客观平衡,乃至于他们各自的论述内容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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