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哲学世界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将无同?岂无异?——先儒论人性的共同性与差别性 (下)

送交者: wangguotong[★★★声望勋衔13★★★] 于 2023-06-08 0:59 已读 1421 次 1赞  

wangguotong的个人频道

+关注

将无同?岂无异?——先儒论人性的共同性与差别性(上)


作者:何怀宏 赵占居



孟子为什么要大力提倡性善论,也是有时代和个人际遇的关系,其时天下已然大乱,七国争雄,盛行的是弱肉强食的丛林规则,而大乱或又还是初起,拯救还有希望,当时也还有游说国君的机会,所以,他不仅希望君子存心养性,也希望唤起君主的一点善念。


而荀子为什么提倡性恶论,也可能有其时代的关系,尤其到他晚年,当时天下道德已经崩解,他没有出去游说国君的机会和意愿,暮年只是做一个兰陵令维持自己的生计而潜心著述。他看来是更寄望于制度的长期建设而非立即唤醒人的心性,而制度的建设倒是不妨从承认人的恶开始。他主张人们化性起伪,改恶从善,认为所有人,包括圣愚、天子庶人,其人性都是共同的,但这共有之却不是善,而是恶:凡人有所一同:饥而欲食,寒而欲暖,劳而欲息,好利而恶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目辨白黑美恶,耳辨声音清浊,口辨酸咸甘苦,鼻辨芬芳腥臊,骨体肤理辨寒暑疾养,是又人之所常生而有也,是无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荀子·荣辱》)孟子是用人的感官欲望打比喻来说明人心的共同善性,而荀子直认这普遍欲望就是人性之,而这欲望还可能是无上限、无休止的。夫贵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绣,行欲有舆马,又欲夫余财蓄积之富也,然而穷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荀子·荣辱》)


性恶论的思想渊源有自,因为荀子更重视的是人的身体,而不是像孟子所重视的是人的心灵。人有身就会有欲望,这首先是物欲,因为他要靠物质的资料才能活下去。但人似乎又和动物不一样,不会食饱即安,他还要储存,还要聚敛,还要用物质财富换取其他的东西,诸如地位、权力和名望。在荀子看来,这是所有人天生就有的,谁都要摊到一份,谁都不可能拒绝,否则就无以为了: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荀子·性恶》)荀子虽称欲望为,但也不完全否定人的欲望,因为它是来自人不可逃避的人性。所以他说:故虽为守门,欲不可去,性之具也。虽为天子,欲不可尽。(《荀子·正名》)


人虽性恶,却也有化性起伪的能力,这是不是也是所有人共同具有的呢?荀子看来也是肯定这一点的。他同意涂之人可以为禹。说凡禹之所以为禹者,以其为仁义法正也。然则仁义法正有可知可能之理。然而涂之人也,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然则其可以为禹明矣。(《荀子·性恶》)这种普遍的恶之华是怎样产生的呢?是因为人皆有可以知道仁义法正的素质。但荀子说,无论如何,这种能力却不是来自普遍的人性。凡礼义者,是生于圣人之伪,非故生于人之性也。(《荀子·性恶》)荀子如此区分若夫目好色,耳好听,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夫感而不能然,必且待事而后然者,谓之生于伪。是性伪之所生,其不同之征也。(《荀子·性恶》)


圣人之所以要起而作伪,就还是要归到人心的一种善愿。荀子大致描述了这一的过程: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之和所生,精合感应,不事而自然谓之性;性之好、恶、喜、怒、哀、乐谓之情;情然而心为之择谓之虑;心虑而能为之动谓之伪。(《荀子·正名》)圣人的这种善愿正是因为看到了人性普遍恶的事实,才试图起而化性。凡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夫薄愿厚,恶愿美,狭愿广,贫愿富,贱愿贵,苟无之中者,必求于外。故富而不愿财,贵而不愿势,苟有之中者,必不及于外。用此观之,人之欲为善者,为性恶也。(《荀子·性恶》)俗话说也就是缺什么补什么,但为什么人们不接受欲望这一事实而一定要补善呢?善愿又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呢?其实还有待说明。人性有恶的事实并不是人向善的原因和动力,向善还得另有动因。但无论如何,我们可以看到,荀子和孟子一样都是鼓励人积极有为和努力向善的,孟子是说你心中本来就有善端,你必须将其发扬光大才能成就为有别于动物的好人;而荀子是说,你有身即有物欲,就有恶性,你就必须有所作为摈弃这恶性才能成为善人。孟子重在内心扬善,荀子重在行为克恶。而善恶的可能性或者说其实在初始的人那里都存在,且如果一定要给出究竟是人性善还是人性恶的结论,大概还是应当赞成性善论,因为在人的初始本性中,善端还是超过恶端那么一点点的。


无论如何,在荀子那里,论及人的差别性,他同样认为在圣人与民众之间、君子和小人之间,还是会存在差异,甚至是巨大的差距,虽然在荀子看来,这不是的差距,而是的差距,是的差距。圣人者,道之极也。故学者固学为圣人也,非特学为无方之民也。(《荀子·礼论》)君子道其常,而小人道其怪。(《荀子·荣辱》)君子,小人之反也。君子大心则敬天而道,小心则畏义而节;知则明通而类,愚则端悫而法;见由则恭而止,见闭则敬而齐;喜则和而理,忧则静而理;通则文而明,穷则约而详。小人则不然,大心则慢而暴,小心则淫而倾;知则攫盗而渐,愚则毒贼而乱;见由则兑而倨,见闭则怨而险;喜则轻而翾,忧则挫而慑;通则骄而偏,穷则弃而儑。(《荀子·不苟》)这种圣人与众人的差别看来还主要是一个能力的问题,尤其是道德的认知能力。他在回答涂之人是否均可以为禹的问题时,区分了可以为可以成的不同:谁都可以立志且努力为禹,但能不能成禹却未必然,然而即便不能成,也无害于可以为。几乎没有人走遍天下,亦无损于我们说人有遍行天下的能力。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荀子所说的皆有可以知仁义法正之质,皆有可以能仁义法正之具的能力呢?人们的道德认知能力和意志能力还是有差距的,荀子也承认:有圣人之知者,有士君子之知者,有小人之知者,有役夫之知者。(《荀子·性恶》。 


荀子主张人性恶,主要目的还是要建设一个好的政治秩序和道德教化,今人之性恶,必将待圣王之治、礼义之化,然后皆出于治,合于善也。(《荀子·性恶》)至于何为好的社会政治制度,荀子谈到了它的目的,他说:天之生民,非为君也;天之立君,以为民也。故古者,列地建国,非以贵诸侯而已;列官职,差爵禄,非以尊大夫而已。(《荀子·大略》)这种民本主义应该说是儒家的一致意见,即他们赞成一种君主制和等级制,并不是为了君主和尊贵者,而是为了建设一种为民”“向善归仁的制度和社会。在上者应该比民众更加克制自己的物质欲望,限制自己的经济利益,从士以上皆羞利而不与民争业,乐分施而耻积臧;然故民不困财(《荀子·大略》)。荀子也和孟子一样主张让民制产,让民富裕:不富无以养民情,不教无以理民性。故家五亩宅,百亩田,务其业而勿夺其时,所以富之也。(《荀子·大略》)



从汉至唐,儒家学者却有一变,多强调性有品级,有差等。这大概是因为汉唐儒较为贴近社会政治,有强烈的社会现实感,既是从差序明显的社会和政治出发,也维护这种差序。而儒家在外王层面的思想和制度的发展,也大致是到唐朝就基本完备。以下论董仲舒等,我们也就从他们所论人的差别性开始。


董仲舒有强烈的正名实名思想,认为应该事各顺于名,名各顺于天(《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名实必须相符,甚至以名责实。用到”“两名上,在他看来,性就是,或者说是,而应是已经表现为行为和性格的昭然之善:今世暗于性,言之者不同,胡不试反性之名?性之名非生与?如其生之自然之资,谓之性。(《春秋繁露·深察名号》)性者,宜知名矣,无所待而起,生而所自有也。善所自有,则教训已非性也。(《春秋繁露·实性》)这就像米(善)是出于禾(性),但禾(性)并不是就是米(善),善出于性,而性不可谓善(《春秋繁露·实性》)。性者,天质之朴也;善者,王教之化也。(《春秋繁露·实性》)所以他的人性论既非性善论,亦非性恶论,而是把人性看作是一种中性之,以后可善可恶,人也必然要分化。所以,董仲舒强调的其实是人后来的差别悬殊的习性。但是,如果一定要给人的本性一个统一的说法,究竟如何名性呢?董仲舒的做法是取其,也可以说取中间的大多数人,既不以圣人之性名性,也不以斗筲之性名性,名性者,中民之性(《春秋繁露·实性》)。


董仲舒把只是看作一种人出生伊始就有的自然资质,从中可能生长出善,也可能生长出恶,加上后天环境和努力的差别,于是世间就有善人恶人之分,有圣人和大奸之分。但这两种人都是少数,大多数人还是中人。这三种人已经预示着一种性三品论。而且,董仲舒还倾向于认为世间总会有这三种人,这种状况就像天不变,道亦不变一样是不会改变的。不过,我们还可以另外提出两个问题:一是当出生伊始,新生儿是否已经有比重不同的向善或者向恶的资质,这种资质的比重就足以让我们说他们或善或恶?二是说是否所有人都有这样两种资质,他们的善恶资质只是多少的不同,而不是有无的不同,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是否还是可以总体衡量人们的这两种资质究竟哪种为强,从而承认一种性善论或者性恶论?董仲舒看来倒是不否认所有人都潜藏有这样两种资质的,但他不同意孟子把人性中的善端就看作,说孟子之所谓的只是将人与禽兽相比,是指万民之性善于禽兽;而圣人所说的循三纲五纪,通八端之理,忠信而博爱,敦厚而好礼,乃可谓善(《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如果将人与动物比较,那么,所有人都还是有一种人禽之别的共同性,甚至可以说这种共同性是一种善性,但如果将人与人比较,则不能说这种万民之性是一种善性:质于禽兽之性,则万民之性善矣;质于人道之善,则民性弗及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


董仲舒又将善恶与天道阴阳的宇宙论联系起来,认为:身之名取诸天,天两有阴阳之施,身亦两有贪仁之性;天有阴阳禁,身有情欲栣,与天道一也。”“身之有性情也,若天之有阴阳也。(《春秋繁露·深察名号》)在这里,他也看到了一种天人之际,合二为一。但无论如何,圣贤和民众的差距还是巨大的。董仲舒还是正名索义,说的意思就是,也就是未开悟者,有待教化者。但是否他们全都能被教化,或者能够被教化到什么程度,则还是未定之天。不过,董仲舒坚决主张从万民中选拔政治精英而反对世袭制,他的举贤良三策开启了让察举制度化的道路。


西汉末,扬雄认为众人与贤人有别,而贤人又和圣人有别。所以人应该努力学习以向上。如果不学,而只是让情欲统治自己,则还是属于动物,知道礼义才能入人门。王充也认为:生而兆见,善恶可察。无分于善恶,可推移者,谓中人也。……夫中人之性,在所习焉,习善而为善,习恶而为恶也。至于极善极恶,非复在习。(《论衡·本性》)圣人和恶人居于两端,不可推移,但绝大多数人都在中间,可上可下,向上的关键就是学习做人的道理和习染德风良俗。


荀悦也持性三品说,他甚至对三种人给出了一个大致的数字:或曰:善恶皆性也,则法教何施?曰: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得施之九品。从教者半,畏刑者四分之三,其不移大数九分之一也。一分之中,又有微移者矣。(《申鉴·杂言下》)


唐朝韩愈著有《原道》《原性》《原人》等篇,他也是坚持一种性三品的观点。而且认为不仅有上、中、下三品,也有上、中、下三品。韩愈写道:性也者,与生俱生者也;情也者,接于物而生者也。性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性者五;情之品有三,而其所以为情者七。曰:何也?曰:性之品有上中下三:上焉者,善焉而已矣;中焉者,可导而上下也;下焉者,恶焉而已矣。其所以为性者五:曰仁,曰礼,曰信,曰义,曰智。(《原性》)对三种人在自己的性情中所占的比重,韩愈也有一个大致的估计:上焉者之于五也,主于一而行于四。中焉者之于五也,一不少有焉,则少反焉,其于四也混。下焉者之于五也,反于一而悖于四。性之于情,视其品。情之品有上中下三,其所以为情者七:曰喜,曰怒,曰哀,曰惧,曰爱,曰恶,曰欲。上焉者之于七也,动而处其中。中焉者之于七也,有所甚,有所亡,然而求合其中者也。下焉者之于七也,亡与甚,直情而行者也。情之于性,视其品。(《原性》)


自汉至唐的学者虽然多强调人的差别性,但也看到人的共同性。承认生之谓性”“生生大德就是承认,认为人皆有神形、皆有性情也是认同。荀悦表达了对古代尚同的一种理想:大上不异古今,其次不异海内,同天下之志者,其盛德乎!(《申鉴·杂言下》)韩愈在《原人》中对人的认同和关注不仅跨越国界,甚至延及禽兽。他说:形于上者谓之天,形于下者谓之地,命于其两间者谓之人。形于上,日月星辰皆天也;形于下,草木山川皆地也;命于其两间,夷狄禽兽皆人也。他认为这三者中还是有主之者,人就是天地两间生物的主之者,但是人行主道的时候绝不能残暴,圣人会一视而同仁,笃近而举远



先儒对人的共同性的论述,当然都是比较聚焦于道德。或性善,或性恶,甚至最原始的本性之空白论,都可以说是性一论。而对善恶的来源,也是后来分化的根据,则论说不一。一些学者或以为这是承接了不同的气禀,善是来自人之有心,恶是来自人之有身,人一旦成形(出生)恶也就与生俱来,因为人一旦有身就会有欲望,恶是来自欲望。还有一些学者认为情也是恶的来源之一,但另一些学者则否认。至于辨别善恶的的能力,应该是所有人都初备的,不过分量和成色似乎也大有不同。但即便对最愚笨的,也还是要有一种生生的人道对待。


在先儒对人的差别性的论述中,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关注的一个最重要的差别,那就是一种多数与少数的差别,即少数圣贤、士君子与多数民众的区分。这种少数和多数的差别似乎是一种模糊的差别,但多少的数额比重又是固定的,多不会变成少,少也不会变成多。这一区分是来自陀思妥耶夫斯基,划分的标准大致是多数比少数人更重视物质生活而非精神生活,更惰于或弱于对公共事务独立地运用自己的理性,也就是说,划分的根据是价值追求和认知能力的不同。这一划分不能等同于某种身份或地位,或者统治阶层和非统治阶层,但在某些社会里又有相当大的重合。在传统中国,通过先是察举后是科举的选举制度,少数和多数之间甚至是可以在制度上定期流动的,上层的少数对下层的多数是开放的,向学和上进的大门是敞开的,基本不限于社会出身,而且结果就是许多士君子来自民间。但无论怎么流动,大门怎样敞开,进门的人又还都会是少数,多数人还是在门外。于是就有了一种实际上的道德双轨制,少数士人希圣希贤,并通过科举跻身于社会的上层,但对他们的道德要求也更高;多数民众属于被统治的阶层,他们的道德风俗则主要表现于人伦纲常、亲亲之爱,而并不要求他们向圣贤看齐。这种道德的两分不是独见于古代中国,而是同样流行于域外的传统社会。但是,现代社会终于开启了平等的浩大潮流,正在走向多数的统治或至少以多数的意见和价值诉求为旨归,道德也就必须统一地面向所有人,平等地要求所有人。但这里的确会遇到一个人性的挑战,即如果人性除了共同性也还有差别性的话,那么,普遍的社会道德也就可能是必须就低而不是蹈高。这也可以说是现代底线伦理的一种人性论根据。


大略言之,先秦孔子开启了探讨人的共同性与差别性的方向。孟子性善论、荀子性恶论都是更强调人的共同性,且都不同意告子的性无善恶论和道家的性超善恶论”——虽然这两者也承认人的一种共同性。儒家学者都强烈地关注道德,孟荀的理论都可以归在一个普遍的性善论或性恶论性可善可恶论的大名号之下。汉至唐的儒家学者的人性论则是更强调人的差别性,他们的理论可以归在性有差等论”“性有品级论或者人有善有恶论的大名号之下。后来的宋明理学则将人的共性和殊性都放到性理的内部,将性理分为第一位的、共同的天地之性义理之性和第二位的、分殊的气质之性,而在王阳明的心学中则归一于良知。清儒戴震认为血气心知之谓性,比较通融和贴近人身的血气,对人们的欲望有一种比较宽容的理解。不过,他们的思想虽然各有侧重,但论述都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大要既不离普遍地观察人类,也不离社会的层序结构。将无同,岂无异不仅适用于他们所论述的对象——人性,也适用于整个儒家思想的客观平衡,乃至于他们各自的论述内容本身。

喜欢wangguotong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内容来自网友分享,若违规或者侵犯您的权益,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用户名: 密码: [--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创建您的定制新论坛频道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