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哲学世界首页]·[所有跟帖]·[ 回复本帖 ] ·[热门原创] ·[繁體閱讀]·[坛主管理]

初恋——发生在六四事件前后的故事(下)

送交者: 仁剑[♂☆★★声望品衔11★★☆♂] 于 2023-06-02 13:52 已读 4365 次 3赞  

仁剑的个人频道

+关注
转眼到了一九八九年,我的小妹仍在大学深造,大哥已在某大酒店实习,数不清的鸡鹅鸭继续在二哥和我的刀下走进鬼门关,死后还要遭受烧烤大卸八块嚼啮的酷刑,前世它们都是十恶不赦的凶徒吗?这恶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闲暇之际,平日家中少了小妹的聒噪,没有了尹淑群的柔情羁锁,我得以一头扎进书海里,追寻那朦胧而又真确的召唤。

尹淑群以优异成绩从大学毕业,获得了公派到美国留学的机会,却因当年的六四民主运动给耽误,滞留在家里。

二十一岁的尹淑群正处在风华正茂的黄金岁月,韶华如花,北方人的血统优势在她身上发挥得恰到好处,使她出落得美丽大方高贵自信。小妹对这位美得令人目眩神迷的姐姐不能成为她的嫂子总是耿耿于怀,曾当着我俩的面数落我的不争气,我只是淡淡地向她掉几句古文: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登高不怵,入水不濡,入火不热。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

不知不觉间,我已走上一条无人理解,充满荆棘却直指真如的大道。


七月份,小妹正放暑假,和尹淑群两人天天泡在一起,

这段时期城中的热门话题自然是天安门事件,尹淑群与小妹平日大量接触各种西方的文化和思想,自然是改革开放的铁杆支持者,民主自由的超级拥护者。最近无所事事的尹淑群每次来到我家都聊到这上面去。

这天,情绪略带焦躁的尹淑群又在批评当局的野蛮行为,慨叹中国的民主进程倒退了一大步,还连累她的出国梦出现了变数。小妹在一旁跟屁虫似地随声附和。我则冲茶递水,还摆出她俩喜欢的零食侍候这两位千金小姐天之娇女。尹淑群见我笑吟吟地忙碌着没有参加讨论,她叫住我问:“三哥,你以前认为我和你之间没有共同点,现在的时势你应该站在我们这边了吧?改革开放是大势所趋,而民主自由是改革开放的护航者。没有民主自由,改革开放就是表面的、不成熟的、容易触礁沉没的。你家的烧腊生意也是开放以后的产物,尽管你一直是特立独行,你毕竟是改革开放的受益者。”尹淑群一口气说了一大串后,用挑战的目光注视着我。

自从结束恋爱关系后,尹淑群就跟小妹一样叫我三哥,这样我这个哥哥就再也跑不掉了,我也自然地改口叫她群妹。难得她一点也不扭捏,心胸如日月般磊落,对我俩的过去提得起放得下,我心中其实是爱煞了这个女子,这没什么好掩饰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尽管我不是和她般配的君子,但这么一位有才有貌的美女,爱她并没有错,关键是爱的方式。

我把一杯热茶放在她面前,摇摇头说:“不见得,如果没有改革开放,我和你的人生目标不会相差太远,我俩已是XY,百年好合了。”

尹淑群脸一红随之语塞,显然她从未从这个角度思考改革开放的。

我顿一顿继续说:“撇开个人感情这些狗屁大的恩怨,改革开放民主自由好不好是个很大的题目,我们不应太早下结论,而应该从深层多提些疑问。先说说民主自由,我不想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那些政治理论是大人物的专利,我这种普通老百姓只会听得昏头转向。我最近常在想一个问题:一个独生子女的家庭和一个有十个子女的家庭,哪个好管理?中国是个有五十多个民族,十多亿人口的超级大家庭啊!我最近还在想一个问题:这有十个子女的家庭,如果这些子女都还没有成年,都是些只会打架争糖果玩具的小屁孩,这个家庭该如何管理?接着我又发现一个问题:假如这些子女已经长大了成年了,他们会怎样争我的财产?最后还有一个令我头疼的问题:我的财产其实有限,不够这些不肖子孙挥霍的,我该如何向邻居巧取豪夺,以维持我这个大家庭的繁荣?”

两位妹妹坐在那儿,脸上都有点茫然,她们的脑袋还没能转过弯来。我为自己也倒了杯茶,点了一根香烟,坐在通常老爸坐的红木太师椅上,翘起二郎腿,一副老邓在中南海和美国总统谈判的超级酷样:

“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的东西如洪水般汹涌而来,当然有许多有用的东西,但也夹杂了大量的垃圾。我曾经担心过这些垃圾会对中华民族造成毁灭性的冲击,但随后我知道自己多虑了:中华民族就像一个有着五千年功力的绝世高手,而且他学的是正宗的玄门武功,这种武功博大精深、海纳百川,有这种武功的人,就算误服了致命的毒药,也能用内功把它化解,甚至把毒药变成自己体内武功的一部分。而西方这一两百年来的嚣张,就如用速成办法练就了某种邪门歪道的外道高手,这种外道高手貌似强大,一时会占上风,互相耗下去却永远敌不过正宗的内家高手。而且,练那些邪门歪道很容易就会走火入魔,实际上西方的种种思想行为已有了走火入魔的迹象……”

刚才我把民主自由说到什么大家庭小家庭上面去,接着又把改革开放扯到什么绝世功夫走火入魔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两位妹子有点哭笑不得。我只好忍下滔滔不绝的瘾头,像老邓那样把巨手一挥:“总而言之,改革开放就是好!这是个显而易见的答案,由于答案太容易了,就造成了群妹刚才所说的大势所趋。但已经有部分冷静的人,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真的需要那么多东西吗?”

我停下来,看看欲言又止好像不知该从何说起的两姐妹,呷口茶水继续说:“这个问题肤浅得来却不好回答;这是个困扰了整个人类历史但绝大部分人都不愿意正视的问题;这个问题对人类是那么迫切而重要却又毫无意义。这种矛盾是多么的奇怪,简直是有趣极了!但有趣归有趣,对回答问题却没有什么帮助。哲学家在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时,往往会加多一个问题上去,两个问题一起反而容易迎刃而解,因此我的思路不禁跳到另一个表面上同样是毫无意义但也是相当有趣的问题:改革开放对中国的富强有利,所以我支持;改革开放对我的荷包有利,所以我赞成。为什么人类的喜恶总是与利益二字脱不了关系?”

“这有什么奇怪的,‘声色滋味权势之于人,心不待学而乐之,体不待象而安之。夫欲恶避就,固不待师,此人之性也。’”小妹卖弄地抛出一段古文。

“鱼逐水草而居,良禽择木而栖。”群妹颇有深意地附和。

“啊哈!标准答案。你们的答案认同了人性与动物性之间的等同关系,人类囤囿在这种动物性的思维里,表面上进化了,文明了,但根本就没有脱离动物性的本质。更有甚者,‘良禽择木而栖,’良禽得到了一条合适的树枝就会安然入梦,狮子吃饱喝足就不再攻击附近走过的动物。人却是吃着自己碗里的同时,更看着锅里的还看着别人碗里的。人类是越开化,越是禽兽不如啊!什么民主自由,什么改革开放,什么人权平等,这些本来是无需辩论的好事,但由禽兽不如的人类去实行,我只看到:在一片原野之上,一群大大小小的西装革履的野狼在争夺着一堆腐肉。”

两小妹对我跳跃式的说话方式习以为常,但这番话她们能否消化得了我就没有保证,消化了之后是变成了营养还是变成了排泄物还是会因为消化不良而便秘我更是无从知晓。工场里几十只禽畜正等着我行刑,我喝口茶捏熄烟告辞一声回到后院抄起了屠刀。

过后没几天,小妹这个传声筒告诉我,尹淑群回到家后,和她父亲聊起来,把我的说话一股脑儿全转述给她父亲听,尹父听后沉吟片刻才对女儿说:“不简单!这小子比那些闹事的大学生有智慧多了。你尽管比他多了点墨水,思想的深度你是远远不及呀!”他皱着眉头对女儿说:“我阅人无数,但对仁剑我实在判断不出,你和他在一起是否幸福。极有可能,他带给伴侣的,是非常的幸福,但又有可能是非常的痛苦。我想就因为这个原因,他选择了放弃你。单是这一举止,我欣赏他,他不是世间俗物。”

对尹父最后的评价,我暗生警惕。尽管现在我和尹淑群兄妹相称,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很有点微妙,她那丝丝情愫斩不断理还乱。我不想尹淑群认同她父亲的看法,随着年岁的增长,我更意识到我和她之间的不可能。我们不是有没有共同点的问题,而是我们根本不在同一个层面。或者说,我和绝大多数人都不在同一层面。我这样的人,要找一个志同道合的伴侣会如同大海捞针,反而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子可能是最佳选择。而尹淑群,在她所属的被世人所认同的层面上,是如此出色。这种出色,反而成了我与她之间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我要让尹淑群认为她父亲最后的评价太过夸张,我不是什么特别之人,只是一个不求上进的平庸之辈。之后与尹淑群的接触,我都有意无意地表现这种平庸。往常和尹淑群说话,我都会有所顾忌尽量用些斯文的词语,现在则还我本色,十足一个市井无赖,国家大事的话题尽量不去触碰,日常与那些不务正业的社会青年来往越加频繁。我与那些社会青年接触其实是有益于社会的,由于我在街头有一定的影响力,在我有意无意的约束下,那些街头小混混违法乱纪的行为都大为减少。


九零年的夏天,望眼欲穿的签证终于让尹淑群盼到了。我家平常没有去酒楼吃喝的习惯,这天也特意在泮溪酒家摆了一围酒席,以示隆重地为尹淑群辞行。两家九口人团团而坐,我的父母不会说普通话,坐在他俩身边的尹家父母,只好操着不咸不淡的广州话和他们对答。席间谈笑风生,大家十多年街坊混得很熟,相互间不用客气。

尽管人人都知道我和尹淑群早不是恋人关系,还是安排我俩坐在一块。看得出双方父母对这段不能开花结果的恋情蛮有遗憾的。

这晚在饭局上,我亦是无所顾忌地用市井俚语和在座的人交谈,还洋洋得意地卖弄有关卖烧腊时,是如何短斤缺两地糊弄顾客,隔夜的产品又是如何鱼目混珠地卖出去这些小窍门,不识大体地把家中一些不为人知的小秘密作为笑料在饭桌上大讲特讲,直听得在座的所有人都皱起了眉头。特别是尹父,刚毅的国字口面上的额头,皱出了大大的川字。坐我身边的初恋情人,入座时还流露出即将远行的离愁别意,举手投足间更有着丝丝的柔情蜜意,到后来慢慢地神情渐趋冷漠,显出失望和不耐烦的表情。我内心隐隐作痛,我知道我在她心中的形象,已降到了她认识我以来的最低点!

还是小妹了解我。

当晚回到家,临入睡前她来到我的卧室,逼视着我的眼睛问道:“三哥,为什么要这样作践自己?你这样反而让我发现你心里还有着群姐。”

小妹了解我,但了解不等于理解,我只能淡淡地说:“我不想做杨过。”

小妹自然不能从这跳跃式的回答中明白什么,她等着我的解释。

“杨过兴师动众地为郭襄做生日,树立了一个大侠的光辉形象,赚足了读者多少眼泪?但郭襄的结局有多少人会去细细咀嚼?她那看似浪漫,实质凄凉无比的结局是由杨过一手造成的!‘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每一个少女都幻想着大侠的青眯。但我相信,没多少个少女愿意像郭襄那样,为了一段虚无缥缈的情而终身不嫁,甚而削发为尼,常伴青灯古佛。杨过,是沽名钓誉的绝世高手,我没有资格做什么大侠,因此我更不能给群妹任何幻想!”

“三哥,你其实好伟大耶!”小妹满脸崇拜地看着我。

我扑哧一笑说:“是吗?那我警告你,为了维持我伟大的形象,你千万千万不要把我的心思向你的群姐透露。”

“这样不是完完全全断绝了群姐对你的念想了吗?”小妹心有不甘。

“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 我内心不由一阵酸涩。杨过是刻意而为,我心中的这段情比郭襄来得更虚无缥缈,我还不是心甘情愿地牢守着它?痴情何分男女?男士不幸遇上,一样是不可说也!

“我曾经和尹淑群说过,我是个活在真里面的人。但事实上,从她用方程式回答我的追求那一天起,我就活在假的边缘。如果我和群妹生活在一起,我不介意做她背后的男人,我不介意每天为她洗衣煮饭。可惜她要的不是这些,她心目中的理想男人必须要有上进心,要有她认为的理想、事业。她的要求无可非议,但这又不是我想要的。或者你会说,为了所爱的人,应该有所牺牲。这方面我努力过,可惜不成功,所以我想过,可能我对她的爱,仍未深到足以让我去进取、去奋发图强以迎合她的程度吧!”


尹淑群怀着她的理想,踏上了新的征途。我所能做的只是:说一声珍重再见,我在默默中祝福。开始时,她与小妹的通信还很频繁,但很快就变疏了,信中她也会提起我,也就是轻描淡写地问候几句。这种轻描淡写,开始时带有某种刻意,后来就真的十分轻描淡写了。我想,外面的世界如此精彩。旧日儿女情长的痕迹,本来就刻划得不深,最后又让我刻意磨蚀,自然很轻易就被掩盖。

我的初恋,就这样划上了真正的休止符。

蒙童疏狂蔻华年,痴梦携手舞情天;

驿栈虽好无长客,因缘河水有深浅。
喜欢仁剑朋友的这个贴子的话, 请点这里投票,“赞”助支持!

已标注为仁剑的原创内容,若需转载授权请联系网友本人。若违规侵权,请联系我们

所有跟帖:   ( 主贴楼主有权删除不文明回复,拉黑不受欢迎的用户 )

(^-^) walkalong 给 仁剑 端来一杯咖啡! - walkalong (88 bytes) 06/03/23
(^-^) walkalong 给 仁剑 献上一支玫瑰花! - walkalong (88 bytes) 06/03/23
(^-^) walkalong 给 仁剑 送上一包开心果! - walkalong (87 bytes) 06/03/23
谢塞兄鼓励。 (无内容) - 仁剑 (0 bytes) 06/02/23
说的太好了。所以最近我认为: - 仁剑 (132 bytes) 06/02/23

用户名: 密码: [--注册ID--]

标 题:

粗体 斜体 下划线 居中 插入图片插入图片 插入Flash插入Flash动画


     图片上传  Youtube代码器  预览辅助



[ 留园条例 ] [ 广告服务 ] [ 联系我们 ] [ 个人帐户 ] [ 创建您的定制新论坛频道 ] [ Contact us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