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1月24日是李政道教授95岁生日，离我们上次在纽约庆祝李先生75岁生日，转眼就是20年了。当年情景历历在目，恍如昨日，先生的教导犹在耳畔。



李政道教授改变了我的人生，师恩似海，我永难忘怀。



01
大师引路


我第一次见到李先生是1979年，在北京听李先生讲“场论简引和粒子物理”。李政道先生和杨振宁先生1957年因为发现宇称不守恒而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奖，震动世界，是我崇敬的偶像。



第一次看到心中的大师，我很激动，也有点忐忑不安，担心跟不上大师的步伐。李先生一开口，就使我十分意外，大师居然这么和善，这么体贴。他说，大家不要担心听不懂，我会尽量照顾大家的基础，有什么问题尽管提，没关系，世界上没有愚蠢的问题。




给李政道先生颁发国际文化交流金奖章
李先生从基础开始，讲课简明清晰，但很快就把我们带到粒子物理的最前沿。听课的学生，年龄、水平相差很大，不过每个人都感到听他的课是一种精神上的享受。



我印象很深的是一位中年学生的提问，很显然这位学生的物理基础不够，问的问题很肤浅。没想到李先生并不以为怪，耐心地从最基本的知识开始解释，还不断耐心地问，你明白了吗？受到鼓励，我也壮了胆子，提出了问题，得到了李先生很有启发的解答。我对李先生量纲分析，数量级估计的方法印象很深刻，也明白了学物理首先要抓住物理本质的要义。



上课到了第五个星期，我们就学到了基本粒子碰撞的截面的实际计算方法。李先生还同时给我们开了一门统计力学的课，每星期2天，一次3个小时。这门课的安排十分独特，李先生对统计力学有重要贡献，他讲课时深入浅出，很快就讲到科研中的实际问题，还讲到统计力学和量子物理结合在天体物理中的应用，李先生当年用这方法推出了恒星演化为白矮星的质量极限，我认为这也是李先生另外一个诺贝尔奖级别的贡献。



学完了我们都大开眼界，获益匪浅。李先生讲授的这两门课，把我直接带进了粒子物理研究的大门。



特别难忘的是，上课期间李先生和夫人请我们这些学生一起午饭，边吃边聊，进一步交流思想。一开始，我们还比较拘束，面对着一桌美食，不太好意思拿菜。李夫人十分亲切，亲自给我们夹菜，鼓励我们开怀饱餐。就这样，我们才放开来狼吞虎咽，享受佳肴。



李政道先生北京讲课。（李政道图书馆馆藏相片）



当然，更令人兴奋的是精神上的美食——李先生的教导。我们午餐时谈论的问题五花八门，李先生兴趣很广，学识广博，让我学到很多做学问和做人的道理。记得当时谈到社会上盛传的耳朵认字等特异功能时，李先生语重心长地给我们讲了不少魔术的故事，他说，很多魔术师可以骗人一时，但最后都会被戳穿，谆谆教导我们要独立思考，不要被表象迷惑。他的教导我至今牢记在心。



李先生还讲到他的导师费米培养他的方法，费米是20世纪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和实验物理学家，他培养学生的方法非常成功。李先生说费米每个星期都会抽半天时间和他单独讨论，费米教导他重要的数据要自己计算出来，还和他一起，动手做了一个巨大的计算尺，用来计算白矮星的重要参数。我听了十分神往，梦想有李先生那样的运气，有一个好导师。



在午餐中，我们才知道，为给我们讲课，李先生耗费了多少心血。他每天凌晨3点就起床备课，一直到6点多，早餐后，就到课室，从早上9点上课到中午12点，然后又和学生共进午餐，了解情况，回答我们各种问题，直到1点多才回酒店。他下午经常要出席各种会议，进行学术交流，晚上还要继续看论文，做研究。李先生每天只睡几个小时，就像个铁人啊！



02
CUSPEA选拔


就在这次讲学中，李先生发现了中国有不少很有才华的年轻学子，觉得应该尽力帮助他们赴美留学，培养成国际一流人才。当时，美国对中国学生的水平不了解，中国又没有TOEFL和GRE等考试，中国学生要赴美留学非常困难。为此，李先生“突发奇想”，想出了选拔中国优秀学子赴美留学的“中美联合招考物理研究生项目”（ China-U.S. Physics Examination and Application，简称CUSPEA）。



1979年12月，17个重点院校的代表一起进京赶考，到科学院研究生院参加了李先生发起的CUSPEA项目的试验招生考试。我也有幸参加了这场考试。我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在大雪纷飞的圣诞节那天赶到了北京，从26日到29日一连4天参加了4场考试。后来我才知道，试题就是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的博士资格考试的题目。



我有幸通过了考试。1980年1月李先生到广州亲自面试。我又兴奋，又有点惴惴不安，因为我的英语是自学的，口语还缺乏锻炼。令我惊喜的是，口试时李先生非常亲切，用日常英语交谈。了解了我自学物理的情况和我的兴趣后，他很高兴地祝贺我被哥伦比亚大学研究生院录取了。



李先生告诉我，哥伦比亚大学的奖学金包括5年的学费和生活费。他还在我的笔记本上题字“前途光明”。李先生题字的这个笔记本，成为我重要的精神财富之一，伴随着我的人生。



03
博士论文指导


后来，我又得到了两个美国名校的录取，最后我选择了到纽约市立大学（CCNY）追随做大统一理论的大师。李先生胸怀宽广，并不介意，而且还同意做我的博士论文指导小组的成员。



和李政道先生讨论问题



1985年我做博士论文答辩时，李先生也让我受到了严峻的考验。李先生的问题使我印象深刻，他就像剥洋葱一样，一层一层地追问当时发现不久的W粒子的问题，越问越深，因为问题主要涉及实验，和我的论文主题关系不大，我感觉都快要山穷水尽时，李先生才突然一笑，说“好，过了！”并且语重心长地教导我，研究高能物理理论，一定要和实验结合。看到了李先生在我的博士论文通过的签字页上的亲笔签名，我心潮澎湃，感念师恩，难以言表。



多年以后回顾李先生提的问题，我才发现其实很有深意，并非我自己当时感觉的和论文主题没有直接关系。我如果深入研究，也许可以在后来很热的中微子振荡方面有所突破。李先生在我的博士论文答辩上对我的教导，我一直牢记在心。对我毕业后的研究也很有帮助。理论联系实际正是李先生研究的特点。这对我影响很大，使我获益非浅。



04
科技工商协会
获得博士学位之后，我的研究兴趣集中在当时最热的超弦理论研究，和李先生的交集就比较少了。后来我又转入华尔街，虽然主要从事金融方面的工作，我还是做了一些物理在金融上的应用研究。1997年在台北举行的第二届全球华人物理大会，我还应邀做了报告。这次大会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向李先生的老师吴大猷教授90岁大寿致敬。李先生对老师吴大猷教授的拳拳之情，也使我十分感动。



我在华尔街的金融公司雷曼兄弟工作期间，也参与过一些和中国有关的项目，我感到当时中国急需各种人才。李先生在国家人才培养，博士后研究制度建立，北京正负电子对撞机的建设等方面对中国的贡献意义更为深远。我觉得我们应该向李先生学习，尽力为祖国出一点力。我和几位CUSPEA同学交流，发现大家都有类似想法。李先生为了CUSPEA同学的培养，十多年中，每年花费了三分之一的时间，我们也应该组织起来，为祖国、为年轻一代的留学生做点贡献。大家一拍即合，就行动起来。



首先，我们取得了在世界享有盛名的著名华人科学家，包括全球华人物理学家学会会长章义朋教授、纽约科技大学校长张钟濬教授等等的全力支持，和我们一起创办了国际华人科技工商协会，李政道先生欣然同意担任协会顾问，使我们得到很大鼓舞和支持。协会的宗旨是为科技与工商搭桥，为中国与世界搭桥。1997年在纽约的成立大会就得到了国际上的关注。



我们受李先生精神感召，学习李先生，积极向国家提出建议，如应对亚洲金融危机的建议，发展高新科技，推进风险投资的建议，得到了国家有关方面的积极肯定，全国人大常委会还专门给我们发了感谢信。为推动帮助留学人员回国创业，我们协会协助广州市在1998年举办了中国第一个留学人员科技交流会，在深圳创立了深圳留学生创业园，孵化了很多留学生创业的独角兽企业，为深圳的科技创新作出了贡献。



一点一滴，其实都是我们沿着李先生的脚印前进。创立国际华人科技工商协会的许多骨干是CUSPEA的学生，我们还有一个心愿，就是要表彰对CUSPEA付出大量心血的前辈。在1998年，协会和中山大学、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合作主办的科技与工商国际研讨会上，由时任全国人大副委员长成思危先生为章义朋教授颁发了国际文化交流奖，表彰他在推动CUSPEA，促进中美交流上的成就。



05
庆祝75岁大寿


2001年11月24日，国际华人科技工商协会和哥伦比亚大学合作，召开学术研讨会纪念CUSPEA 20周年，并庆祝李政道教授75岁大寿。这次活动的成功举行让我们这些李先生的弟子有机会表达了我们对李先生的崇敬和感恩，也使我学习了李先生的政治智慧和社交智慧，也感受到李先生对我们的热情支持。



在学术研讨会上，李先生亲自宣读了时任国务院总理朱镕基的贺信。李先生的老朋友和著名科学家做了演讲，有三位CUSPEA同学也做了发言。文小刚教授介绍了他在分数量子霍尔效应理论和拓扑序的研究，陈成钧博士介绍了他在语音识别方面的工作，李斌博士讲述了他创业的经验。他们都对李先生的培养表示了衷心感谢。



李先生高度评价文小刚的研究，文小刚是CUSPEA同学的出色代表，他是麻省理工教授，美国科学院院士，狄拉克奖获得者。陈成钧从物理转入工程，在IBM做得很好，李斌从物理转入金融，然后创业成功。我很高兴李先生能够邀请陈成钧和李斌来演讲，表明了李先生并没有介意学生脱离物理学界转行金融或者创业。我们非常钦佩李先生的理解和胸怀。



我负责组织和安排晚上的盛大祝寿晚宴。我们邀请了时任联合国副秘书长陈健和中国驻纽约总领事张宏喜大使参加晚宴。张大使非常重视，派了科技参赞和我一起安排晚宴。李先生对晚宴安排也非常重视，宴会前一天上午，他就请我和董参赞到哥伦比亚大学去做具体安排。



李先生对宾客的座位安排非常认真，给我上了中国传统宴席伦理一课。他对我说，张大使是父母官应该坐在他左边，这是最重要的客人位置，接着张大使的左边，应该是台湾来的吴茂昆博士。董参赞吓了一跳，他赶快把我拉出房间，说这不行，吴茂昆是台湾地区的”国科委主任“，我们大使怎么能和他坐在一起呢？



我知道吴茂昆是著名的超导物理专家，在哥伦比亚大学物理系当过教授，这次专程从台湾赶来给李先生祝寿，我们不可能拒绝他。董参赞是科技部资深的司长，对李先生非常崇敬，他也不好意思对李先生提不同意见。我请董参赞赶快请示张大使。



参加2001年11月24日祝寿会议人员合影



到了下午，董参赞很高兴地告诉我，没问题了，张大使同意了。事后我再琢磨，很佩服李先生的政治智慧，其实他很明白大陆台湾之间的敏感性，24日白天在哥伦比亚大学举行会议时，台湾地区的”教育部长“到了哥伦比亚大学想参加研讨会，李先生没有请他们进会场，只是让人请他们到他的办公室坐一下。24日的晚宴上，李先生介绍贵宾时，也只说吴茂昆博士是著名的物理学家，他以前在哥伦比亚大学的同事。在宴会上，我看到张大使和吴博士相谈甚欢，毫无尴尬，十分欣慰。以后，在纽约的大陆和台湾的官员的关系也比较缓和了。



这次寿宴的一个高潮是我代表国际华人科技工商协会授予李先生国际文化交流奖章。这是我们协会中CUSPEA同学多年的愿望，我们花了很多心血，按照菲尔兹奖章的形状和大小做了一个很漂亮的金质奖章。李先生得奖无数，我们期待他会觉得国际文化交流金质奖章意义很特别，代表了CUSPEA学生们的一片心意。



李先生很高兴接受了奖章，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还和大家合影留念。这也是他对我们国际华人科技工商协会的巨大支持。我也在组织会议的过程中，从李先生那里学了新的一课，学习了他宽广的胸怀和非同寻常的政治智慧和高情商。



06
科学与艺术


除了CUSPEA项目，李先生对文化和艺术也贡献巨大。他还是一位杰出的画家，在科学与艺术之间搭了桥。李先生说，“艺术与科学的共同基础是人类的创造力。”他聚集了中国一批顶级的画家，用艺术来表达科学，进行科学与艺术的对话。时任国家主席江泽民还曾出席李先生主办的“科学与艺术”研讨会展览，并为李先生主编的“科学与艺术”重要著作题了书名。



受李先生影响，我对艺术也深感兴趣，做了一些科学与艺术关系的研究，还被景德镇学院聘为荣誉客座教授。李先生认为陶瓷是科学与艺术的结晶，对陶瓷艺术也很有研究。中国景德镇学学刊在瓷都景德镇创刊时，李先生也欣然题写了刊名，推动中国景德镇学研究。



07
80岁大寿


我们也认真把李先生的思想与中国实际结合，为中国的发展提了很多建议。2005年我应邀作为美国海外华人代表列席全国政协会议，带去了我们协会专家特意合写的一本建议书，我在全国政协会议上提出了10点建议，得到积极回应。我们的建议中很多是李先生的重要思想，我们也把这本建议书当做对李先生80岁大寿的献礼。



为祝贺李先生的80岁生日，中国科学院和中国高等科学技术中心于2006年11月24日在北京的人民大会堂小礼堂隆重举行了研讨会，上千位学术界人士参加，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和多位部长也出席。



温总理说：“先生在科学研究上走过的光辉道路，充分体现出对科学的献身精神和对真理的执着追求。先生在多个领域取得的杰出成就和对人类的贡献是全体中国人的骄傲。作为先生的朋友，我从心里为先生感到自豪。愿先生在科学的道路上不断勇攀高峰，再创辉煌。”温总理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几十年来，李先生为中国的发展作出了巨大贡献，他扎扎实实坚持不懈的努力，海内外华人有目共睹，所以他获得中国历届领导人的衷心尊敬与热情支持。



08
桃李芬芳报师恩


2010年，我和任海沧、文小刚、季向东、高家红、李斌、邓勋明等7个CUSPEA学生写了联名信给李先生，希望在李先生85岁大寿时召开CUSPEA同学大会，为李先生祝寿，成立CUSPEA同学会。李先生非常重视，给我们7人都分别回了信，表示他因为身体原因不能出席大会。他认为把CUSPEA同学都发动起来，让每人都写一篇个人经历的文章，汇编成一本纪念CUSPEA的书，更有意义。



这些初期的想法在李政道图书馆建成后，在2016年11月24日李先生90岁大寿时终于实现了。上百位CUSPEA同学和有关人士聚集在上海交大的李政道图书馆，进行学术交流，为李先生祝寿。CUSPEA同学们的祝寿文章和视频汇编送给了李先生。李先生也发来了视频讲话，和大家共庆生日。CUSPEA同学会也成立了，大家推举了中国科学院院士谢心澄为会长。



2019年CUSPEA同学又聚集西安，庆祝CUSPEA诞生40周年，进行交流。李先生专门为会议题词“薪火相传”。同学会会长换届，推选了中国科学院院士汤超为会长。



2020年，协会杰出成员、中国科学院院士王中林领军在温州成立了科思研究院（科思与CUSPEA发音相近），许多CUSPEA同学鼎力相助。王中林同学也是CUSPEA同学中的杰出代表，他是世界顶级的纳米能源专家，获得意大利总统颁发的“埃尼奖”，还获得爱因斯坦世界科学奖，他发明的纳米发电机将会深刻影响世界。



CUSPEA同学中，涌现了很多的杰出人才，他们的成就会成为对李先生95岁大寿的最宝贵献礼。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是孔子的学生颜渊对老师学问与道德的赞叹，也是我对李先生师恩似海的感念，终生难忘。祝李先生95岁生日快乐，“祝千龄，借指松椿比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