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语录神童
六子小的时候，因为是高龄所生，体弱多病。自从回到成都后就隔三岔五的发烧，轻则妈妈背着去军区门诊部打针吃药，重则送到天回镇的成都军区陆军总医院住院。医院里经常会遇到排队等候的时候，或者住院闲的无聊的时候，妈妈就会给他读医院墙上到处都有的毛主席语录，也算是学读书认字了。

1969年的夏天，成都到处都是红海洋， 处处都是毛主席语录，就地取材倒也容易，只是3岁的孩子根本不识字，只能跟着妈妈念，最多有时候妈妈会讲讲这是哪个故事，那是哪一本书里面的，比如愚公爷爷移山、张思德叔叔烧炭之类。终于有一天，在注射室等待打针的时候，妈妈再叫六子跟着读墙上的语录时，六子没有兴趣了，说：“妈妈妈妈，换一个嘛，这个都读烦了”。妈妈连着换了几条语录，六子好像都会了，她有点诧异了，无奈之下，掏出一本随身带的红宝书（只有新华字典一半大小幅面的那种毛主席语录单行本），找军区门诊部墙上没有的语录给儿子读。

70年一个夏天的晚上，突然高烧近40度的他在急诊室的小床上突然一段段开始背诵毛主席语录，小腿儿不停地一蹬一蹬。瘦削的小脸烧得绯红，额头摸着滚烫，旁边的小护士有点吓着了，以为是不是脑子烧坏了，赶紧叫来护士长，护士长看了，也觉得这不科学啊，感觉不对头，赶快给护士说，“糟了，快去喊杨作家，她娃娃是不是烧昏了脑壳说胡话咯”。妈妈赶忙从药房赶回来，虽然也紧张害怕，但毕竟是经历过战争的军人，旧社会的中央大学的工科生，马上冷静下来，“小六小六，来一段《纪念白求恩》”，小六子姿势都没有换一下，口中就变成了“白求恩同志是加拿大共产党员，五十多岁了，为了帮助中国的抗日战争，受加拿大共产党和美国共产党的派遣，不远万里，来到中国……”妈妈欣慰的对医生护士们说，“你看他精灵得很嘛，反应这么快，背得出那么长的句子，莫得啥子问题的”。

从此，门诊部的人都传开了，杨作家的娃娃凶得很，毛主席语录可以背很长、很多！妈妈也意识到了孩子的记忆力不错，开始让他背诵更多的毛选经典，比如“老三篇”，《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和《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的精彩片段。这既是对孩子的一种学前文化教育，也是对文化大革命的热烈拥护，更是对毛主席的无限热爱。经常有医生护士看病的时候会逗小六喊他表演背诵语录，开始他很兴奋，有点表演欲，四川话说就是“溅花儿”，可是后来就厌倦了，拿现在的话说，就是审美疲劳，要求互动了，得大人先念一句，后面的他再接上。好在那个年代，人人都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做毛主席的好战士，都能随口说出几句毛主席语录。终于有一天，小孩子又失去耐心了，要自己说开头，大人跟着说下句，才肯背语录了，医生护士们压力山大，不敢轻易逗小六了，偶尔开玩笑试试的，都栽倒在“老三篇”里面了。后来有个从基层调进机关不久的年轻干事去门诊部看病的时候恰好碰见小六子哭丧着脸等打针，别的护士姐姐逗他，背语录背得好就是毛主席的乖孩子，毛主席喜欢的，大家都喜欢，打针就快一点，疼的时间少一点，小六子就一段一段的背着。这个年轻干事也多事儿，不知道怎么想的，或许是想在年轻的女护士们面前露一小手，就不知深浅地对小六子说，“你说上一句，叔叔说下一句”，大概以为自己在基层就是百里挑一的学毛选积极分子吧，调戏一个不识字的不满5岁的小孩子很轻松。谁知道想着打针都害怕得要哭出来的小六子为了证明自己是毛主席的乖孩子，开口第一句就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年轻的干事下面就有点磕磕巴巴的说不出顺畅了。没想到童言无忌，小六子说，叔叔这段不熟，不算嘛，换一段，“一切勾结帝国主义的军阀官僚买办阶级大
地主反动派知识阶级即所谓中国大资产阶级，乃是我们的敌人，乃是我们真正的敌人”，这时候年轻干事顿时瞠目结舌傻眼了，说：“小朋友别急，叔叔拿本《毛选》来陪你读好不好？”小六子失望的对在旁边打针的护士说，“姐姐，这个叔叔不乖，毛主席肯定不喜欢他哈，”几个女护士笑地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一起说道，“就是，我们都不喜欢他！”

事情传到政治部钟主任那里，他觉得这正是群众学毛选好例子，便让妈妈带着小六子去他家玩，他要亲自考考这个语录小神童，两家其实直线距离不到70米，只隔着一个小草坪和马路。只不过部队里面等级森严，一般中级军官很少到小院里这些大军区领导的家里串门。（2006年我在军区三洞桥干休所偶遇健在的钟主任的夫人，一个当年川陕根据地的童养媳、女红军，交谈中才知道他在江西苏区就是毛主席喜欢的红小鬼，在延安的时候毛主席很喜欢看他和机关的年轻人比赛打篮球，是开国授衔的中将，这是后话。）在钟伯伯的家里，好吃的东西真多啊，各种上海、南京的奶糖，还有各种水果味的饮料，特供的糕点、新鲜的水果。小六子在不停的美味的间歇中，表演背诵了《为人民服务》的全部和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一些语录。钟伯伯欣慰地对他妈妈说，“太好了，我们的下一代已经把毛主席的话真正的记到脑子里面了，了不起啊，还不识字，就比过了我们的宣传干事呢。重要的是，这完全证明了工农兵学毛选是可以立竿见影的。主席老人家要是知道了不知道有多欣慰！”
 
 
2、盛极而衰
1970年的春天，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已经逐步度过了混乱和狂热时期，梦想“打倒、火烧、油炸”梁兴初和张国华，武装冲击北郊场的革命群众和红卫兵小将们早已烟消云散，军队取代中央“文革”领导小组早已成为了“文革”的最大赢家。军区学毛选积极分子表彰大会在司令部大礼堂隆重召开，省革委会主任、省委第一书记、军区政委张国华主持，梁司令员、温副司令员等列席。在领导讲话、基层代表汇报后，小六子被拉上主席台，站在一个平坦的靠背座椅上手扶靠背，面向观众，开始向与会代表们表演背诵毛主席语录和林副主席语录。一个年轻的政治部女干事开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小六子就接道：“指导我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女干事接着念：“这个军队具有一往无前的精神”，小六子续道：“它要压倒一切敌人，而决不被敌人所屈服！”
“读毛主席的书，听毛主席的话”，“照毛主席的指示办事，做毛主席的好战士”！“暮色苍茫看劲松”，“乱云飞渡仍从容。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这些都是特别简短和容易的，当然小六子得心应手，正在他意犹未尽，等待更大挑战的时候，解放军阿姨却把他抱了下来，带到后台，给了几个大盘子的水果和糖果，再等他吃得心满意足被带出来准备回到坐在会议前排的妈妈身边时，大会已经接近尾声。大人们全场起立，齐声高呼：
“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
“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万岁、万万岁！”
“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万岁、万万岁！”

表彰大会结束后，小六在军区大院内名声大振，连司令部的干部和家属都知道了政治部杨作家的孩子不识字就能背诵毛主席语录和红宝书的大量片段。大家都说，如果年底总政召开全军学毛选积极分子表彰大会，或许小孩子能为我们成都军区争光呢？在幼儿园和大院里经常有大人会逗小六子：“你什么时候去北京啊？”“坐飞机还不害怕哟？”但小六子只关心一件事，他能否见到红太阳毛主席。

在哪个风云变幻的秋天，913事件爆发了， 不仅黄吴叶李邱身败名裂，连远在成都的四野出身的梁兴初和温玉成也被牵连，猝然下台。全党全军全国各族人民又开始忙于批判林彪反党集团，没有人再提全军学毛选积极分子表彰大会的事情了。针对成都飞机制造厂造反派大量使用航空铝材制造毛主席像章，毛主席亲笔批示“还我飞机”予以制止，成都的毛选热陡然降温。一夜之间，军区高大宏伟的毛主席塑像背后的长征诗词浮雕上的毛主席身边的林彪，也被凿掉，只剩下了毛主席孤零零地站在高处，望着从瑞金出发的红军‥‥

913是“文革”的一个重大转折点，整个社会好像突然试图恢复正常，狂欢似的政治活动和游行少了，大家开始忙于以前的各种工作，也没有人再有兴趣找小六子表演背诵毛主席语录了。随着妈妈去各地边防部队出差的增加，他的学前教育也几乎停止了。在那个书籍极度单调稀缺的时代，还没有正规读书识字的他，有时候除了马恩列斯毛的语录实在没有可以学习和阅读的了，就看《参考消息》，找认识的字看，看完了正文，再看中缝，中缝看完了，再看报眼，报屁股，那时候没有广告，就是一些不重要零散消息，比如最简短的一句话，“1971年9月11日，赫鲁晓夫死了，终年78岁！”

1972年，他和所有军区大院的孩子一起进了小学，并没有展示出任何特异的才能。相反，由于年纪偏小，生活自理能力差，成绩反而处于中下游。从1年纪到5年级，几乎都是在懵懂和困惑中度过的，理解力极度缺乏，加减乘除勉强会，但运用题就不会，永远不明白农民生产粮食，工人加工零件，能够和加减乘除有啥关系。唯一的爱好就是听故事，看小人书，尤其是“文革”前的水浒、三国的。还有就是硬着头皮看看家里的毛选、马恩列斯著作的各种单行本，意思完全不了解，但是却知道革命导师们说了些什么事情。小六子还特喜欢看战争的电影，从《南征北战》等国产老片，到阿尔巴尼亚的战斗片、再到苏联的《列宁在十月》、《列宁在1918》，能背出从反动的“李军长”到伟大列宁的台词。

对于小六子，1972年还有一件他无法感受到的与家庭有关的大事就是张国华的去世，妈妈牵着他和弟弟的小手围绕这覆盖着党旗的遗体旁走过时，他只知道这个老伯伯估计不会再逗自己和弟弟，不会再说话了，他睡着了。张是原西藏军区的司令员，在工作上对西藏成长起来的妈妈一直很欣赏很支持。六子父母当年在西藏的婚姻也是在张、谭的支持下实现的。后来一直到她1985年离休，妈妈在成都军区好像都没有很顺利过，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职务变动，仅仅是作为一个专职的军队作家。

小学毕业前，唯一的回光返照就是“批林批孔批宋江”。 那是1976年3-4月份，六子因为探亲借读，在四川南部威远县的山王镇读中心小学4年级下期。小镇地处深山，雄伟险峻，故称万山之王。除了不到1000人的居民，就是附近的农民和煤矿工人。真不知道四面八方哪里来的几百号学生聚集在这里。全国大批投降主义，深山小镇也不是世外桃源，全校大会在喇叭里面开批判大会。几个学校领导、党员干部先后发言后，小六作为唯一的学生代表，自信满满，大言不惭地站在麦克风前，用慢悠悠软绵绵的成都话朗读他的《评水浒，批宋江，继续革命反投降》。“宋江，纠集卢俊义、柴进等反动地主知识分子，架空领袖、篡党夺权、葬送革命！”“他们假招安、真投降、是混入梁山好汉的叛徒、内奸、工贼、是800年前的赫鲁晓夫！”......

当地多数人最远只去过威远县城或者自贡和内江市，平时说的也是儿话音很重的威远话（川南话，偏重庆口音），大家很诧异，这个平时未语先笑，说话好听的10岁小孩，怎么能够面对话筒，毫无惧色的大谈广播和报纸上的斗争与革命。这篇文章力压成人，马上被选送到县里和地区，作为人民群众批判投降主义的“力作”。镇里的老师、甚至县里的笔杆子们都深感成都崽儿好凶，10岁刚满，就晓得革命的新动向？只可惜成都太远，除了县委书记曾经有机会作为同乡和当地父母官到成都拜访过小六的母亲外，大多数人都猜不透这个在小地方开心地借读的“天才”小男孩。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一辆破旧的军用吉普在正午骄阳下带着他不声不响地离开了。

贴主:唐武于2022_01_26 7:51:35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