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国的那年才十岁。那个时候我只是个小屁孩，啥爱国，啥政治啥体制啥经济啥战争，啥也不懂，心里有的只是对自己家乡那点单纯的热爱和自豪。记得上飞机之前，长辈拉着我的手，对我说了一句，“去哪都行，只是要记得你从哪里来；什么都可以忘，不要把中文忘了”。当时我听了前半句也没想太多，只觉得后半句挺好：因为多会一门语言我就能在同学面前炫耀咯！能显得我与众不同独具一格，多好！然后我就屁颠屁颠地上了飞机。

初到西方世界，我的英语水平很差，除了Hello就是Thank you，连Goodbye都不会，于是就在学校的安排下进了ESL班补习英语。就是在那个ESL班上，出了一件我一辈子都不会忘的事。

六月四号那天，ESL老师把我这个课上唯一一个大陆来的孩子叫起来，问了我一个问题：

"Do you know
what happened at Tiananmen Square?"

我当时虽然会了一点英语，而且也能听出“天安门”这个词，但是天安门。。。？天安门出过什么事？

我只好答，"I don't know"。

老师虽然只是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也不明白所谓何事，但她的眼神里透着很清楚的。。。藐视。一种高高在上俯视我的感觉。

她说，"You're Chinese, why don't you know about it?"

我无言以对，尴尬了几秒，我就知趣地坐下了，课又照常进行。

那天发生的这件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但无论如何，我开始产生了怀疑。我的家乡是不是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落后，封闭，愚昧，邪恶？但是又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就算我家乡不好，那他们为什么总是对我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这难道是我的错吗？还是说。。。

中学的时候我曾试探性的在电话里问了问长辈，天安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么重要，老师认为我必须知道？可长辈们也讳莫如深，只告诉我说，“你会明白的”。

可内心的挣扎让我实在不能再等了。我本能地明白，人是必须要有归属感的。既然学校那些人不想让我觉得我的归属在地球另一边，要强行把我的心连根拔起，那双方就必须给我个交代，好让我重新选个地方扎根，否则我就不会再有归属感。没有归属感是很可怕的事。

天安门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我说不知道，老师就会那样看我？什么叫“你会明白的”，没人告诉我我怎么明白？我的家乡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于是我就想到了上网。反正学校教我的就是“互联网上什么都有， 什么都学得到；新世纪的人类会因互联网的存在而变得更聪明”。查了不久就查到了“六四”这个词，然后就看到了各种“真相”。当然，都是挺煽情的，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感觉。直觉告诉我，那些网站讲的好像都不是事情的全貌，只是着重讲那一天的事，但我没能搜到更详细的结果，即使中英文一起上也搜不到，就只好相信了。

但思来想去又回到那个疑点，为什么那个老师说这事的时候要那样藐视地看我？我又没参加六四，这事和我个人没半点关系啊？再说了，那时同龄的美国同学们也不了解什么奴隶制，奴隶交易，Trail
of Tears等等等等，凭什么十岁的我就必须知道“六四真相”？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才隐约发觉，也许老师会那样看我并不是因为我一个十岁小毛孩不知道什么“六四真相”，也许只是因为我是大陆来的中国人。就那么简单。

因为我是大陆来的中国人，长着这幅正宗东亚人的面孔，所以我一定是“愚昧的”，一定“被（土工）洗脑”了。所以我需要那个老师用藐视的眼神对我的大脑进行第二次“正义”的洗礼，给我“启蒙”，让我“醒”过来，这样才能“拯救”我。

我越想越气。但是事隔多年，我也没办法去报答她。我连她叫什么名字都忘了，就只记得那眼神。那眼神我会记一辈子。

但人还是要生活的。我决心远离这块臭泥潭，从此不再看新闻，不再关心任何政治。眼不见，心不烦。

后来的几年我在网上都是以娱乐为主的。尽量给自己寻点乐子，忘掉那些糟心的事。可今年年初疫情爆发后，各种舆论铺天盖地，我再也躲不掉了。然后在网友的介绍下发现了油管的几个“爱国”op，挺惊喜的。毕竟这些年在国外听到的关于中国的消息除了坏就是坏（虽然国内这些年实际是越来越好了，呵呵，借他们的吉言吧），听得我都烦了。好不容易能听听那边的声音，也挺好的。

再后来我就发现了一个专门讲“六四”的视频。视频的内容很全面，即使我再不信，op提出的问题也值得深思。所以我判定这个op讲的应该可信。因为当年那一件事引起的内心十几年的挣扎，终于结束了。我终于明白了“六四真相”。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老师会那么看我。

那就是。。。披着一张正义皮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