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
2012-04-09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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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键词：芝加哥眼睛飞机
林非


一个高大而挺拔的背影，终于消失在匆匆奔走的人群中间，消失在候机大厅的尽头。真可惜自己的眼睛无法跟着他拐弯，要不然的话，就能够瞧着他登上飞机了；更遗憾的是自己这双眼睛，无法看见地球的那一边，要不然的话，就能够瞧着他在芝加哥走下飞机了。

当我正忧郁地陷入沉思时，肖风轻轻拉着我的手腕，我们的眼睛默默对视着，我怕她会哭起来，她却在凄婉的神情中，勉强地露出了笑容，像是自言自语地摇着头：“为什么不再回头瞧我们一眼？”

不算太大的候机厅，跨过去几十步路，就迈到了那一端，其实他已经有无数次回过头来。除非他不远行，永远厮守在我们身边，否则总会有今日的离别。我们度过了多么闭塞和单调的青年时代，当儿子在吮吸着肖风的乳汁时，我们甚至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逗人喜爱的小家伙能有远渡重洋负笈留学的机会。

肖风说过多少回，我们早已失掉走向世界的机会，应该让儿子去外面闯荡一番，认识一下整个人类是如何打发自己日子的。大概是因为志向高的缘故，她才出乎我的意料，止住了即将流出的眼泪。

我们身旁有个也在送行的母亲，瞧着她儿子匆匆离去的背影，“呜呜”地哭了起来。我的心变得沉甸甸的，猜测着自己的儿子，此时已经坐在飞机上了吗？我突然回想起几十年前，自己比儿子现在还要年轻得多，最心疼我的母亲希望我赶快离开令人忧伤的家乡，去上海的中学念书。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跟她告别上路，当时她眼睛里也闪烁着像肖风现在这样痛楚的光芒。她强打着精神嘱咐我：“用功念书，别想念家里。”我当时丝毫没有觉察，她那颗疼爱我的心已经沉甸甸地坠落下去了。直到今天我才懂得：因为我这颗沉甸甸的心，刚才也在往下坠落啊！可是我已经无法向她倾诉了，只有默默地祝愿她，在泉壤下安息。

肖风怎么会变得如此坚强，竟还劝这位哭泣的母亲说：“儿子去留学，多好的事，干吗要哭呢？”

我觉得自己的眼眶里涌着泪水，绝对不敢开口说话，怕这轻轻的震颤，就会使泪水掉下来。我默默地拉着肖风，悄悄地走开了。

回家的路上，望着一棵棵碧绿的大树在车窗外慌张地往后退去，像是很忙乱地跟我们挥手告别。我们轻轻地说话，回想儿子刚学会走路的那一阵儿，左手紧紧地拉住我，右手紧紧地拉住肖风，在绿茵茵的草地上迈步。他望着高耸的大树，望着天空中飘浮的白云，那一双乌黑的眼睛，闪烁着神往而又奇异的光芒，还老在“咯咯咯”地笑。我们一起瞧着他又大又亮的眼睛，想问他为什么笑，他当然还不会回答这样深奥的问题。

一个懵懵懂懂的儿童，怎么瞬间就变成聪明、潇洒的大学生了？怪不得我的头发全都花白了。儿子有一回询问我柏拉图和西塞罗的掌故，虽然我都读过一点儿，却还是回答得不好，而他的许多兴趣和爱好也已经跟我们迥然不同了。譬如说他否定了我们10多年前教他如何欣赏音乐的见解，认为这不是为了陶醉在迷人的旋律中，而是要宣泄人世间的烦恼和痛苦。肖风曾背着儿子悄悄地跟我说：“大人这么爱他，他有什么痛苦？”

“每一代人都会有自己的痛苦。”我迷茫地摇着头，顿时觉得儿子已经长大，已經走出了父母悉心为他营造的小天地。

深夜里，三个人海阔天空地闲谈，是全家最欢乐的时刻。肖风提起了儿子的婚姻大事，这已经在她心里翻滚了许久。

想不到平时总乐呵呵的儿子，竟带着点儿伤感，带着点儿嘲讽的口气说：“你们两位教授的工资，加起来都不及一个卖菜的小贩挣得多，能有漂亮的女孩儿看得上生在这种家庭里的儿子？”

肖风愤愤地说：“总得看人本身的价值！”

“妈，收起你高雅的理想主义吧，它已经过时了。”儿子轻轻拍着肖风的肩膀，阻止她再往下说，装着很深沉的样子笑了。

好胜的肖风却不愿跟儿子辩论，隔了一阵儿才悄悄地跟我说：“克林顿够了不起吧，可是在他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个小孩儿。”

就是在那天夜里，儿子说要去考“托福”和“GRE”，之后他很快考完了，还考得很好，而且得到了芝加哥一所大学的奖学金。这时候我才清醒地意识到，儿子快要离开我们了。不是吗？他正坐在那一架远航的飞机上。

回家的路上，我们回忆着有关儿子的往事，感觉刚开了个头，就到家了。推开门，我们觉得阴凄凄、冷飕飕的，尽管外面正是晴朗、灼热的盛夏天气。往日的欢乐都到哪儿去了？哦，在那一架刚离开地面的飞机上。我顿时又想起母亲当年送我远行前的话：“好男儿志在四方！”是啊，总得这样一代代地活下去，总得让年长的一代去咀嚼人世间这苦涩的滋味。

肖风走进儿子的小屋里，轻轻抚摸着他写字的桌子，抚摸着他今天早晨还睡过的被褥，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从今以后，她会天天关心芝加哥这座陌生的城市，思念着儿子此刻正在那儿干什么，她会永远悬着一颗心，祝福着那像谜一样遥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