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死亡
等待死亡
中国笔迹学泰斗 韩进
1972年1月30日,我高中毕业,然后回家成为返乡知识青年。下乡知识青年能享受很多待遇,返乡知识青年什么也没有,与农民等同。
一般情况下,返乡没有两三年时间,不会安排你招工、当干部。但这年夏天,村支部忽然通知我们五六个青年人,填表,照相片,说有招工的机会。这可是天大的好事,不可思议。填表容易,半身相片且必须是新的,那年月非进城不可。我们从家里带了钱和粮票,每人骑了一辆自行车就飞向呼和浩特。
路不算远,60里,上坡,骑自行车一个半小时,解放前步行就是一整天。
人民公社的社员很少进城,一般一年去不了一次。四类分子要请假获得批准,其他人想走就走,这点自由还是有的,毕竟是号称被解放了的人民。
照相也容易,取相片要等一个星期。从照相馆出来约近十一点钟,大伙儿便找饭馆。偌大的城市毫无生机,在市中心转了很久,最繁华的大南界、大北街到联营、人民公园,硬是找不到一个营业的饭馆。市面上人也不多,感觉这是一种僵尸般的状态,一种冷冷的、半死不活的静寂,感觉不到夏日应有的炎热;仿佛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冷漠两个字。就政治气氛而言,和我在察素齐中学完全不是一个世界,同样是城市,而且是更大的城市,恍若隔世。林彪死后,高中的学校生活开始重视读书,我也很少走出校门,从那以后的政治动向我关心得很少。我已经几年没来呼和浩特,此时我诧异不解,莫名其妙。
后来我们打算返回家乡时总算找到一家开门营业的饭店门面,应该是大北街与大南街交界的地段,坐东朝西,建筑物不高,可能是属于大南街的地段,里面空间不小,但黑暗,店里没开灯。有二十多张饭桌,但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影儿。我们进去喊了几声,终于懒洋洋、慢吞吞地从里面的房间踱出一个中年男人,我们表明要吃饭的意思,说随便面条、烙饼的,什么都行;他懒得理我们,不说话。这也是内蒙古人的风格,不会应酬,不说客气话,不热情,连装一下也不会,表示一点意思也不肯。听我们说完,他便不置可否地转身回去了,半开着的门里透出黄惨惨的光,白炽灯类型的灯泡,那个时代只有这一种。门外是黑暗,门里是光明,我们几个乡巴佬有些胆怯地向往着光明,生怕得罪了人家,毕竟我们是下等人,自己的身份地位,自己清楚。
我们坐在里面等了足足一个小时以上,既听不见做饭的动静,也再没有人出来和我们打招呼,任凭我们多次吆喝再也没有回应,仿佛我们身处坟墓之中——饭店是平房,结构很矮,地面到房顶最多两米高度,老旧建筑。
我们想,这么大的饭店,怎么估计也应该有十几名员工吧,这是怎么回事儿?
无奈,我们只好气愤地走人,砸东西,摔东西?我们可没那个胆量。但以后再找连这样开着门的饭店也没有,遇到几家到小商店,用钱能买到的食物只有一种:最廉价的水果糖。这在我们村里的供销社里从未缺货,一元钱给99颗,售货员数数,连称也不称的那种,但决不多给任何人一颗——我们也不稀罕。
什么也没吃,完全没有食物在卖!我们怀着几分闷气,饿着肚子从呼和浩特骑着自行车返回!
这件事如今说出来别人一定不信,但千真万确,凸显了毛泽东时代物质供应的一个片断。
很多年之后我才想明白:这是当时中国政治的客观反映。林彪死后,毛泽东病危,最高权力出现了真空现象,经过文革摧残后的中国,宛如一具僵尸,实际上已经无人管理了!整个城市的饭店都只领工资不做饭,说不定当时那个被迫露面的人还怎样鄙视、讨厌我们进门呢!
当时的中国其实已经死了,至少也是深度昏迷。
全中国都在等待毛泽东死亡,大家都躺平了,等待着,中国就是一座活棺材。
市面上的人们个个都冷漠着脸,像活死人,晃动着,却人人视别人为不存在。
我十分不解的是,既然势态到了这么严重或特殊的程度,为什么从来没有人讲述过这种社会状况以及心态?
大家都在等待政治老人死亡。
中国历史是非常无耻的。帝王将相们把社会视为一个篮球,猛烈地拍打,往篮板上狠摔,传递……此时历史就大书特书他们的文韬武略丰功伟绩;而当他们年老体衰或身负重伤进入垂死弥留状态时,阳光依然照耀,河水依然流淌,草木恢复了生长……此时史书记载的就是帝王将相们使社会修养生息的伟大功德。中国的大道理永远光辉灿烂,奥秘就在这里。
这是1972年的6、7月份,事后我们六七个人都再无进展,招工、招生什么都没发生,谁也没随后就跳出龙门。我刚刚高中毕业,本来就没资格贪图这种福分,所以当时也没觉得是个挫折。
这是文革风暴暂停时的生活缩影,也是饱受文革摧残后的社会写照。
呼和浩特是内陆气候,不下雨时很干燥,下雨前总是很沉闷,空气里会蕴含着有些潮湿的味道。一旦你感到连续几天空气沉闷,那么,雨就要来了,肯定的!
2022年7月15日星期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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